申时将至,终南山太乙峪深处,天池凝碧成冰。
四围峰峦如聚,积雪覆顶,映着午后偏西的日头,散射出清冷晶莹的芒刺。
池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与周遭玉树琼枝,恍若一块巨大的琉璃镶嵌于群山怀抱。
寒气砭骨,万籁俱寂,唯闻松涛偶尔掠过冰面,带起一阵细碎呜咽。
池畔近岸处,一老者头戴宽檐笠帽,身披陈旧蓑衣,内里隐约可见臃肿的深色棉袄。
他盘坐于一截枯木之上,身前冰面凿开一尺见方的孔洞,手持一杆自制的细长竹篙为钓竿,丝线垂入幽暗冰水之中,纹丝不动。
蓑衣边缘凝挂些许冰凌,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呼吸轻轻颤动。
此老者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斧凿,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此刻正半阖着,似寐非寐,神游物外,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正是隐居于此的名士王嘉。
他摒弃了东阳谷数百门徒,又从首阳峰迁到此幽僻所在结庐,所求不过一份无人搅扰的清净。
这凿冰垂钓,与其说是为了盘中餐,不如说是一种修行,于极寒极静中体悟天地生机。
正当他心神俱寂,几欲与这冰雪同化之际,一阵细微的踏雪声自太乙宫方向传来,打破了这片凝固的静谧。
王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却并未睁眼。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嗓音:
“王先生,王先生!您看谁来了!”
来者是太乙宫的一名小道童,名唤清尘,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
他身后,影影绰绰跟着一行人,在雪地中迤逦而行。
王嘉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先掠过道童,继而扫向其后那群不速之客。
只见来人衣饰各异,有华服裘氅者,有青袍布衣者,更有数名女子身影夹杂其间,在这素白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
他鼻中轻哼一声,面上无喜无怒,复又垂下眼帘,注意力重新回到那根悬于冰洞之上的丝线,仿佛世间再无他事能扰其垂纶之兴。
鱼竿稳如磐石竟连一丝微颤也无。
道童清尘见他这般模样有些无措回头看向身后众人。
苻朗越众而出他那身绛紫色遍地缠枝莲纹锦缎袍与玄狐裘在雪光中熠熠生辉与王嘉的蓑衣陋笠形成鲜明对比。
他快步上前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拱手道:
“子年兄别来无恙!前年你还结庐在首阳峰去年我去寻时却已不见踪影不想兄竟迁已到这太乙峪端的是让小弟好找啊!”
话音未落人群中抢出一人正是玄明。
他挣脱搀扶踉跄几步奔至王嘉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声音哽咽:
“师父!弟子玄明……终于找到您了!”
他冻伤未愈脸色仍显苍白此刻激动之下更是语不成声。
王嘉持竿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终于再次抬眼目光在玄明脸上停留一瞬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有一丝极淡的涟漪荡开旋即恢复平静。
他并未理会玄明反而将视线投向苻朗身后那簇拥的男女眉头皱得更紧语带不耐声音沙哑如同冰棱摩擦:
“元达你来便来了怎还带了一帮‘娃娃’过来聒噪?扰我清静。”
他特意在“娃娃”二字上略略加重满是揶揄。
此言一出苻笙顿时柳眉倒竖。她自幼金尊玉贵何曾被人如此轻慢当即上前一步娇叱道:
“喂!你这老丈好生无礼!我们一行人不辞辛劳顶风冒雪前来探望于你你不说招呼我们去庐上坐坐驱驱寒气反倒出言不逊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她声音清脆在这寂静山谷中格外响亮惊起远处松枝上几只寒鸦。
苻朗面露尴尬连忙打圆场笑着对王嘉拱手道:
“子年兄切勿见怪笙妹年幼心直
他侧身引见王曜、杨定等人。
“皆非寻常之辈乃太学翘楚我大秦当今最富才识之青年才俊。这位王曜王子卿尤得天王赏识赐羽林郎于经义时务皆有卓见
。还有杨定、吕绍、徐嵩、尹纬诸位贤弟皆一时之选。”
他将王曜特意点出意在引起王嘉注意。
玄明也急忙抬头替众人分说:
“师父明鉴!弟子昨日入山迷途冻饿交加昏厥道旁若非恰遇恩公们施以援手赠衣赐药弟子此刻早已命丧荒山!他们于弟子有再生之恩啊!”
说着重重叩下头去。
王嘉听着持竿的手稳稳不动目光却再次扫过王曜等人尤其在王曜那沉静的面容上停顿刹那。
听闻玄明遇险被救他眼底那丝波动又隐约浮现但旋即被更深的淡漠覆盖。
他沉默片刻
他也不以为意将钓竿搁在身旁雪地上拍了拍蓑衣上并不存在的雪屑这才慢悠悠开口声音依旧冷硬:
“既是救了玄明……也罢。”
他站起身蓑衣上的冰凌叮当作响目光如电直视王曜、杨定、吕绍、徐嵩、尹纬几人。
“元达除外老夫久居山林不谙世事却也好奇如今太学所教何物所育何人。尔等既是其中佼佼老夫便出道题考较一番。”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刻薄的笑意。
“题目倒也简单。尔等且说这‘无’之一字究竟是何物?何以老子云‘有生于无’释氏言‘色即是空’而俗世众生却终日奔忙孜孜于‘有’?若答得契合老夫心意寒舍虽陋尚可容尔等暂歇饮盏粗茶。若不合心意……”
他抬手一指来路语气斩钉截铁。
“便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莫在此地徒耗光阴此刻下山或还能赶至山腰佛舍讨个宿头。”
问题抛出场中一时寂然。
山风掠过冰面卷起细碎雪沫发出窸窣轻响。
杨定浓眉紧锁他长于弓马军阵于此等玄虚之问只觉隔靴搔痒难以措辞。
吕绍更是瞠目结舌他素来厌烦这些清谈玄理只盼有人出头应对。
徐嵩面露
沉思,嘴唇微动,似在斟酌语句。
尹纬则冷眼旁观,目光在王嘉与王曜之间逡巡,似在评估局势。
董璇儿站在王曜侧后方,纤指不自觉绞紧了衣带。
她见王曜凝立不动,眉宇深锁,心中不由为他揪紧。
此题看似简单,实则深奥,关乎宇宙本原、道佛根本之辨,绝非寻常章句之学可应对。
若无人应答或答得不好,众人被当场逐走,颜面何存?她心中焦虑,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王曜背影上,只盼他能语惊四座。
柳筠儿静立一旁,风雪帽檐下的玉容看不出太多情绪,只一双妙目流转,观察着众人反应。
她见苻笙犹自气鼓鼓,杨定束手,吕绍茫然,徐嵩迟疑,尹纬漠然,心知此题之难,恐非这些少年人轻易能解。
她久历风尘,见识过各色人等,知这等隐逸高士,脾气最是难以捉摸,王曜虽才学出众,能否投其所好,亦是未知之数。
王嘉见众人默然,尤其是那被苻朗特意点出的王曜亦无立即应答之意,嘴角那抹讥诮愈深,摇了摇头,重新拾起地上钓竿,作势欲再垂钓,口中淡淡道:
“看来所谓太学翘楚,亦不过……罢了,趁天色未晚,尔等速速下山去吧。”
逐客之意,已是昭然。
“先生且慢。”
就在王嘉话音将落未落之际,王曜忽然踏前一步,声音清朗,打破了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方才并非怯场,而是在心中急速梳理思绪,将平日所学、所感、所悟,与眼前这“无”之问相印证。
他面向王嘉,拱手一礼,神态不卑不亢:
“晚辈王曜,愚钝之资,敢请试言,以就正于先生。”
王嘉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依旧面无表情:
“讲。”
王曜略一沉吟,朗声道:
“先生所问‘无’,实乃大道之根,玄妙之门。晚辈浅见,窃以为‘无’非空无一物之死寂,亦非绝对之虚空。”
他引述
经典,条分缕析:
“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无相生’,此‘无’乃天地未形、万象未萌之混沌本源,蕴含无限生机与可能,故能生‘有’。如同这太乙池,冰封之下,看似‘无’鱼,‘无’波,然冰雪消融,春水滋生,则鱼跃鸢飞,生机勃发。此‘无’中蕴‘有’之理。”
他话锋一转,及于释氏:
“释门所谓‘空’,非谓顽空,乃是‘缘起性空’。万物皆因缘和合而生,无独立不变之自性,故曰‘色即是空’。然此‘空’亦非断灭,乃是破除我执、法执后所显之真实相,真空生妙有,方能慈悲度世。如同镜花水月,虽相非实有,其光影流转,亦是一时之缘起,非可全然抹杀。”
最后,他归结于现实,目光湛然,扫过冰池雪山,语气渐沉:
“至于俗世众生,奔波于‘有’,乃是生存之需,人情之常。饥需食,寒需衣,居需所,行需具,此皆‘有’之层面,不可或缺。然则,若一味逐‘有’而不返,贪欲炽盛,争战不休,则失其本心,背离大道。老子亦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车毂、器皿、户牖,皆因‘无’而得其用。为政者,若只知聚敛苛征,穷兵黩武,填塞其‘有’,而不懂休养生息,清静无为,留其‘无’以蓄民力,则如竭泽而渔,其国必危。”
他顿了一顿,总结道:
“故晚辈以为,‘无’与‘有’,并非截然对立,乃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无’为体,为源,含藏万有;‘有’为用,为显,依‘无’而生。识得此‘无’,方能不滞于‘有’,于纷繁世相中保持灵台清明;脚踏实地于‘有’,方能不负此生,经世致用。偏执一端,皆失中道,未知先生以为然否?”
一番论述,引经据典,融通道佛,更兼联系时弊,由玄远而及实际,格局开阔,思辨清晰。
声音在空旷的冰池山谷间回荡,余韵悠长。
话音落下,场中愈静。
徐嵩眼中露出豁然开朗与由衷钦佩之色。
杨定虽未尽懂,亦觉其言恢弘有条理。
吕绍张了张嘴,最终没出声。
尹纬冷峭的脸上,第一
次对王曜露出了些许凝重的神色,微微颔首。
董璇儿悬着的心骤然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与自豪涌上心头。
她望着王曜挺直的背影,只觉得他此刻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辉,与这冰雪山川、玄妙道理浑然一体,那般耀眼夺目。
她心中爱慕之情如春潮翻涌,几乎难以自持,忙垂首掩饰,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王嘉听完,持着钓竿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锐利的目光在王曜身上停留了足有数息之久。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钓竿重重往雪地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他弯腰收拾起那简陋的渔具,将盛着几条小鱼的鱼篓背起,动作略显急促,然后看也不看众人,转身便朝着庐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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