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返回客栈正朝着楼上走去,奇怪怎么没听得一点人声。进屋后面前桌上端着七杯茶,面门一边坐着三人,客栈掌柜也在,居右,另两个都是生面孔。木弈轩和炎煜朱规矩端坐两边,屏气息声。中间那人约莫三十几岁,是位真捉刀,剑眉星目,衣冠楚楚,见着页目向点头示意,道:“回来了?”
他们做惯了不拘礼节的山野孩子,突然这般正襟危坐反倒令页目向颇感诧异,问道:“您是?”
他端起茶碗,拂去茶沫,也未起身,笑说:“秦淮府府尹宫昌,见过页公子。”
页目向料想应该是爷爷安排接引的官员,这才想起要行礼。似乎听见斯堪曼说话:“此屋施了密音密室一类的封印术。”他好奇偏头去看斯堪曼,却并未见他张口。
此等小动作难逃宫昌的眼睛,他故意点破:“这位后生好厉害,年纪轻轻便习得密音神通。”
见他道破,斯堪曼皱眉,用肩肘击页目向。页目向慌着行礼不与他玩闹:“晚辈见过宫叔叔,不知您深夜到访是有什么急事?”
“页长老来信提及小公子您到访秦淮寻找失物,我等一部荣亲,已是晚到为您接风洗尘。”他语气不似说得那般恭敬,手中茶杯从未放下过,“只是您的两位朋友似乎不信我,生了些误会。”
页目向不知发生何事,只能与木、炎二人互递眼色,赔笑道:“叔叔说笑了,他们并不知晓内情。”
宫昌又抿了口茶,笑说:“自然,凭着出身官乡,又能与您交往,怎会这般无礼?”
木弈轩和炎煜朱听了只能尴尬赔笑。斯堪曼冷声道:“您总不是来唠无聊家常的吧。”
宫昌看了斯堪曼一眼,终于肯放下茶盏,从口袋里取出四张票据,微笑道:“这位后生好聪明,我是来送请柬的。”
页目向问道:“是您要过寿吗?我仓皇出发,竟然忘了备下寿礼......”
宫昌这次是真笑:“我早不过寿了,这是秦淮府剧院的门票。”不容几人拒绝,宫昌已将杯中茶饮尽,起身道:“秦淮名角七罪宗会有三位出演,门票我先留这儿,还望诸位赏脸。”说罢与另一生面孔一齐走了,客栈掌柜则去送他们两个。
“宫叔叔慢走。”页目向将他送出客栈,返身询问其他三人:“你们说去还是不去?”
却说心生狐前来客栈寻找半战,他似乎认识秦淮六部官员,瞧见宫昌从福来客栈出来,忙躲在阴暗角落里观察,目送宫昌走远才溜进客栈,悄步闯入半战房间,得意洋洋道:“他芃丝也有今天!”
半战让他直言。心生狐乐津津道:“前不久我与他不是去巴蜀清理杂鱼?不曾想碰上块铁板,我骗他说对方容颜极好,他色胆包天一脚踢上去——反被一脚踹进水中,成了个落汤鸡!”
半战笑道:“ 好!可该他让多吃些苦头,不然我们白受了许多年气!”
心生狐对镜整理妆容:“我可不气,我只是瞧不惯他与墨本那副上等人做派!以前也就罢了,如今都是一样的身份,高傲什么?寄送行李,收拾残局全托给你,明日登台的又不止他俩!”
半战鄙夷道:“说得好听!若真逢上,你就连个屁都不敢放!我可事先告知,客栈里可有卫官,你不怕了?”心生狐闻言仓皇失措,摔门就要逃去。
半战嘲讽道:“你就是做了名角,也怕那帮臭官匪,窝囊!”
“受灾的本就不是你!”心生狐撂下一句没头尾的话,风一般逃出客栈。
半战见他离去,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无名火,辗转反侧难以将息,突然拖出一木箱,抡起拳头砸了个稀巴烂,还不解气。他倒在床上长长短短吞吐恶气,突地又起来,把损毁木箱里的珍宝分塞进其他箱柜中。等再躺下仍是气息不畅,他便拿起木箱板,一节一节的抓个粉碎,折腾到凌晨才肯睡去。
再说回自宫昌走后,炎煜朱便嚷着不去赴约:“怎么能去?不过是地方府尹,抓着点东西耀武扬威的!”
原来宫昌先前来时,先遇上炎煜朱,以为他就是页目向,说了些吏部那边的客套话,偏偏炎煜朱听不懂,只当是什么骗子,要赶他们走,幸好掌柜前来说明情况,宫昌又及时拿出官碟,这才有了五人眼碌碌坐在一起的场面。
页目向道:“他估计受了我爷爷嘱托,抽空来接待我们,做些职责外的应付工作,也难免心有不满。”
炎煜朱委屈道:“我哪知道?他那些话文绉绉的,也不说明白,我还以为是主事派来的人呢!”
木弈轩先是安慰他几句,又问道:“向哥,你问清黄玉冠和红晶石的下落了么?”
“卫官说若有情况会来告知,我就只好先回来了。明天再去续上几天房,暂时不去南陵了。”
木弈轩听说如此便道:“也是,七罪宗就没必要跟着了,一群怪人罢了。那宫府尹的邀约,我们还去么?”
斯堪曼不假思索道:“当然要去。”
炎煜朱难以置信,瞪大眼睛看着他:“曼哥,他都那样奚落你,你这是又何必?”
斯堪曼冲着页目向道:“我遭奚落是因为某个圣光体和光源聚都没学全的人在那儿大惊小怪。”
页目向也觉着委屈,气道:“事出突然你也没知会我一声,我觉着奇怪看你一眼怎么了?先前你提着七罪宗便一副厌恶的样子,他们出演的戏剧你反倒感兴趣了?”
斯堪曼偏过头去,佯装趴着睡着,不再理会页目向。
木弈轩见气氛尴尬,忙岔说:“今天见了半战,虽然咋咋呼呼,但比起心生狐与芃丝还蛮招喜的。”
炎煜朱并不认同,摇头道:“轩姐,我听三娘说过,你可莫要上这些人的当,这种空有皮相的浪荡痞子最是不值得。”
木弈轩也给了他一勺,道:“哪儿是那意思!只是我觉着半战虽然嘴巴不干净,但本性还算不坏,今天演出成功还要多亏了他。”
页目向听了打趣道:“我瞧芃丝也挺好,只是不检点,性格彬彬有礼,若只是寻花问柳就恰当得很。”
木弈轩气红了脸,骂道:“向哥!你说什么荤话呢!”
“抱歉,是我失言,但我更觉得煜朱说的在理。今天众目睽睽之下,瞧着半战还算可喜,若不是卫官拦着,那小偷怕是要直接被扔下楼去。想来心生狐在台前若不主动犯人,说不定善妒一面还招人共情;芃丝在台前若不过分下流,只搔首弄姿,大有风流人喜欢。”
炎煜朱忙附和:“我就是这个意思,人前人后两张脸,怪不得能成角!”
木弈轩细想正是此理,于是摇头道:“那我更不能去看这剧了。”
斯堪曼半天没作声,页目向自知先前言重,于是敲了敲桌子,劝道:“你若真要想去,我陪你去吧。”
斯堪曼这才肯正眼相视:“一言为定。”
炎煜朱见说如此又是不肯:“明明说好不去,你们偏又要独自去了,那我也去!”木弈轩便也跟着改了口。
“行,大家一起去。”页目向忽然又想起一事,“那明天卫城厅?”
斯堪曼冷哼道:“行。”见他如此爽快,页目向也笑起来。
木弈轩见着晚了便也回自己屋去,炎煜朱转眼便一倒头躺床上了,页目向瞧着他笑说:“你得横着睡,竖着躺不下三个人。”
斯堪曼起身道:“你们躺着便是。”说罢抬头看了眼窗棂,身形一变,化作一只夜蝠倒挂其上。
页目向惊于其变化速度之快,打趣说道:“我都怀疑这才是你本相。”
夜蝠听了张开双翼扑了过来,朝页目向脖颈处咬了一口,又飞回窗棂悬挂。
页目向吃痛忙拿过镜子看有无见红,气道:“怎么还兴咬人!”也不敢惹他,叫醒炎煜朱去楼下洗漱了。
第二日斯堪曼从卫城厅回来时,另两人才刚起,页目向见他回来便问:“卫官怎么说?有其他两件失物的消息么?”
斯堪曼略有些不满,冷冷道:“说我去早了,还没有审。”
页目向先是骂了几句卫官懒政拖延,又试探问道:“要不下午再跑一趟?”斯堪曼并未搭腔,页目向当他默认,忙道:“也不着急,我们难得来趟淮阳城,先去玉湖转悠转悠,淮阳糕点颇有名气,尝尝新鲜!下午你陪我再去一趟。”
炎煜朱抢着说:“那太好了!家里长辈到秦淮,总要捎些柳叶糯米糍带给我,甜而不腻,好吃的很!”
正此时,木弈轩叩开房门走了进来。她提着裙摆,翩翩一转,道:“好不好看?”她着一色青绿纱裙,上面点缀着好些素色流苏,又披着一条乳白玫瑰褶皱的短袄,内里搭一件绣着丁香花纹的翠色小衫。她将头发绾成倾髻样式,单配几株素钗,行动如银杏招风枝头,梭梭作响,又配着这套行头精心拟了妆容,唇染秋枫,眉心点红,眼波处湖水微漾——好个玉玲珑!
炎煜朱嘴甜,赞叹道:“好漂亮,就是把名角都压下去了!”
页目向玩笑道:“差些没认出你,我还以为今晚该你登台表演!”
木弈轩被逗乐,笑道:“既然是要去赴宴,总不能蓬头垢面,失了礼节。”
页目向道:“剧场表演要等晚上,我们准备去玉湖附近逛逛,你这身行头我怕太招摇了些。”
木弈轩道:“向哥老说些泼冷水的话,就算去名胜游览,打扮得漂漂亮亮些又能生什么事呢?”
页目向笑道:“也对,那便趁早出发去玉湖吧!”
木弈轩合手笑道:“当然好!《淮阳赋》中讲‘揽川月复筑林海兮,盈盈青葱广大。平山岳没纳江河兮,漓漓怀顾东家。’描绘的就是玉湖之景!总算能亲眼一见。”
虽有千般美名,等临了玉湖,亦不过觉着是大些的池子,虽说青绿山水足够怡人,但带着那般期望的心情朝圣,反倒觉着风景与舍源无别。几人循着湖岸散步,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页目向瞧着不远处有幢酒楼,便提说去那避雨,顺便用个午饭。
酒楼挂着玉楼春的牌匾,里边装潢古色古香,以金玉点缀藻井,喻列星辰,凭湖石隔断屏风,纳志五州。几人待在门口,正犹豫进去,店里堂倌先来请人,领着大家坐下,先备上瓜果蜜饯,又命四五个伙计随侍一旁,还有一位专门行菜。几人拿过菜单翻了几页,脸色变得铁青,沉默不语。
玉湖盛名享誉天下,连通大江、汉江、襄水,虚号八百里。淮阳城凭居其西北一角,得利三江相会,物产富饶,南来北往交通便捷,兴盛千年不衰,当仁不让夺了秦淮首府!正因此,愈近玉湖处物价越昂贵,正所谓谷米卖出珍珠价,白菜比值玉石雕,杯水皆作琼浆饮,寸金怎能当寸土?
页目向少有出过远门,许二叔已是他所知投机倒把第一好手,哪晓得这里头的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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