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六年,十月初九,夜深。
“哟,妹妹这是一步登天了。”
残破的木门应声而开,伴随着尖锐的声音,嫂嫂李倩倩叉着腰大步迈进。
吊梢眉,丹凤眼。斜着眸子扫视狭小的屋子,带着茧子的手不停地摸着桌上的大红喜袍,尖酸笑道,“瞧瞧,瞧瞧,若非是慕容家,咱爹哪能拿出那闲钱儿给你置办这样的料子?”
赵静嘉敛眉不语,这些年来刻薄的话听了不少,登天的好事若真能轮到她,那才是天下红雨了。
“啊……”
见她沉默,李倩倩伸手用力点在她脑门上,白皙的额头很快就泛起一抹红。又将其下颌抬起,指甲嵌入肉里,如针扎般疼痛。
“倒是个有福气的,凭着一副好姿色,便能奔个好前程。住宅院,穿绫罗,一帮子丫鬟小厮伺候着,呸——”
唾沫星子喷在发端,“你也配!”
赵静嘉肩膀微微耸动,手指捏着灰布褂子,不知是该先摸下巴,还是先揉额头,亦或是擦掉头发上的口水。喉头酸涩地滚了滚,想要说的话最终半个字也没吐出来,还将眼角夹着的泪给憋了回去。
在这个家,哥哥哭,嫂嫂哭乃至爹爹哭挨打的是她。她哭,挨打的也是她。现下也只得耷着耳朵听她骂,挺着身子任她打。
她累了,自然也就回去歇着了。
只是,待人走后,她环顾四周,原本放满了首饰的屋子如今又变得一览无余了。就连明儿要穿的喜袍,也被李倩倩顺走了去。
不怪人惦记,那喜袍上绣着金线,袖口还镶着说不出名儿的宝石,一闪一闪的,哪怕把整个赵家卖了也值不了这么一颗。虽说她是一丁点儿都不愿穿上这么华贵的衣服,将自己给“卖”了。可喜袍被夺,首饰被抢,明儿她又该如何向慕容家交代?
十月初十,晨曦初露。
益州街头被喧嚣与喜庆包围。鼓乐喧天,震耳发聩;当头两匹高首大驹,披红挂彩;身后跟着抬轿挑箱的壮汉,还有数不清的丫鬟随从,浩浩荡荡往葵露街尽头赶去。
然,喜庆劲儿还未持续多久,唢呐声铜锣声不约而同地顿停,迎亲队伍一度认为走错了地儿。抬轿的汉子面面相觑,忙声问一旁笑靥如花的喜婆:“徐婆婆,是这处?”
是这,路越走越窄,越来越泥泞的地儿?
是这,黄泥糊的院墙,茅草搭的墙顶?
是这,益州城内最穷的一处……赵家?
“是了是了。”
喜婆挥着绢帕,颔首欢笑,“这赵家闺女儿有福咧,日后可就得离了这鸡窝,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话落,朽坏到漆皮脱落的木门“嘎吱”打开,李倩倩比新娘子先一步跨出草屋。眼看跟前高头大马箱笼锦缎,八抬大轿无一不全,丫鬟随从整齐划一,眼里是压不住的酸意。
“哟,这轿子得比金子都贵吧。”
粗壮的手臂一扯,将赵静嘉从身后扯了过来。
“这……”
“新娘子竟没有穿喜袍?”
喜婆剜了眼红盖头遮住的赵静嘉。昨儿才将那金丝勾勒,宝石做嵌的华贵喜袍送到她屋里,今儿大喜之日却穿了件洗到发白的粗布衫子!袖口都已经磨得发光发亮,仔细看去,膝盖处还有几块补丁。
成何体统!
遂,面露难色道:“赵姑娘,您是为何意啊?”
“徐婆婆也别怪我这妹妹不懂事,从小穷惯了,见了个好东西就想着变成现钱儿揣兜儿里,这不,昨日您前脚将喜袍送来,后脚这个不省心的东西就将喜袍给卖了。家里人见她今日大喜,是打不得,骂不得,也只得随他去了。”
李倩倩先声夺人,当着迎亲队伍所有人的面儿给赵静嘉定了罪。
盖头之下,赵静嘉默声流泪。昨儿寻遍了衣匣才终是找到这么件儿偏红的粉衫穿下,却寻不到足够大的绢帕做盖头,因而今晨冒死去找嫂嫂要回了这红盖头遮羞。
盖头换回来了,同样还有清脆的巴掌声。
方才李倩倩说打不得,骂不得?那她脸上那五个指头是如何来的?
“赵姑娘,您糊涂啊!嫁进了慕容家,现钱儿可是最不紧缺的东西。”
徐喜婆睨了眼跟前儿穷酸气泛滥的小姑娘,瘪嘴不愉。
“可不是么,静儿。”
李倩倩脸上堆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带刺,“要嫂嫂说啊,这慕容老爷也真是,他这样的身家,哪家大家闺秀娶不得,偏要选咱们这种沟里过活的女儿。
“嫂嫂,时辰不早了。”
原本只是寻了个由头让她勿要在生人面前说这些丢人的话,却不曾想反倒给了她嘲讽的把柄:“上赶着做人婆娘呢?那倒也是,昭平府可算得上是全天下的金窝窝,当然比自家这草房子舒爽多了。”
话落,赶瘟神似的将人往喜婆那方一推。
“走吧走吧,嫂嫂也别无所求,唯愿你在丫鬟伺候,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享用不尽时,多想想咱们自家人对你的好,别总是一个人把好处都给捞了。”
迎亲众人随着喜婆指挥起轿返程,颇为无言。如今日头渐高,走了那么大一通,什么好处都未曾得到,却听得一席尖酸刻薄之语。
慕容老爷到底是从哪处猎奇了这么一家人呐!
赵静嘉无暇顾及旁人如何作想,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赤着眼眶看着眼前的一片喜红。
除却昨日盯了两眼那缠满金丝嵌了宝石的喜袍,她从未见过这样奢华的物什。朱漆涂满整个喜轿,周壁还绕着枝叶样式的纹路。抬轿的壮汉四平八稳,可还是免不了摇摇晃晃,于是挂于帘边的流苏就跟着簌簌晃动起来。
低眉望去,就连脚踩着的都是掺了银丝的软绒垫子,也难怪那生了冻疮的脚会觉得如此暖和。
人人都道她得道登天、麻雀变凤凰。可只有赵家人清楚,她被生养她十六年的父亲卖了。卖给了益州富商,却年近花甲的老爷,慕容仇平。
据嫂嫂说,她可值钱了。慕容老爷虽没拿出半分钱,却派人挑了他们这辈子都吃不完的米以及诸多金银首饰送到赵家。
是以,他爹没有半分犹豫,当场便点头应下了。
耳边唢呐铜鼓环绕,吹奏的调调时高时低,惊得她肩头发颤,喉头发紧,却异常心安。终于,终于无需天不亮起来挑水做饭,无需啃着上一顿偷留下来的馒头勉强度日,无需在夜里忍受哥嫂吵架后分居各屋,而自己却要跑去睡茅房,无需睡在冰凉的木板上冻到起不来。
纤细的手指带着裂口,死死拽住掌中红盖头,灿然一笑。往后即便再有什么艰难,也比有上顿没下顿,连活下去都极为艰难的日子好得多。
与她而言——
成亲,即重生。
喜婆带着迎亲的队伍左拐右拐,抵至昭平府邸后停下,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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