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伦敦,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阳光慵懒,下一刻,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便吞噬了天际线,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急促地敲打着“时光甜点屋”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无数颗小石子投下。
窗外,格洛斯特街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行人们惊呼着四散奔逃,寻找避雨的屋檐。
店内,温暖的炉火驱散了由暴雨带来的湿冷寒意,将这片空间烘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散发着黄油与糖霜甜香的宁静港湾。
西奥多刚和汤姆一起,将几盆怕潮的面粉搬到更干燥通风的里间,阿尔菲则蹙着眉,在煤气灯下核对着本周的账目,偶尔抬头望一眼窗外罕见的暴雨。莉莉放弃了她在窗边的软垫椅子,转而蜷在靠近炉火的一张矮脚凳上,小手里捏着一块西奥多给她解闷用的生面团,无意识地捏塑着,耳朵却竖着,倾听雨点的交响乐。
店门就在此时被有些慌乱地推开,铜铃发出的不再是平日清脆的“叮铃”,而是带着一丝急促的“哐当”声。冷风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瞬间涌入,随之进来的,是几乎被这场暴雨困住的哈德森太太和她的女仆安妮。
两人的情形都颇为狼狈。哈德森太太那顶通常一丝不苟的、装饰着低调鸦羽的帽子,此刻软塌塌地耷拉着,几缕精心梳理的银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的前额和脸颊上。她那条深灰色的羊毛披肩,下摆已经完全湿透,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她紧紧攥着披肩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色更是不佳,那不仅仅是被雨水打湿的寒冷,更带着一种受到巨大惊吓后的余悸。
跟在她身后的安妮情况更糟些,她怀中抱着一个用棕色油纸包裹的物件,显然为了保护这东西,她自己的肩膀和后背几乎湿透了,围裙上也溅满了泥点。她脸上写满了后怕与担忧,一进门就急忙回身费力地关上那扇被风雨鼓荡得难以控制的门。
“仁慈的主啊,”哈德森太太喘息未定,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不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天气真是……”
“哈德森太太!安妮!快请进来,到炉边来!”西奥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上前,帮她们将还在滴水的雨伞安置在门边的黄铜伞架里。“汤姆,快!把炉火拨旺些,再倒两杯最热的热茶来,多加些方糖!”
汤姆应声而去,阿尔菲也站起身,默默地搬来了两把铺着厚实绒垫的椅子,直接放在壁炉前最好的位置。莉莉则乖巧地缩了缩身子,给她们让出更多的空间。
安妮扶着哈德森太太在炉火边的椅子坐下,自己却不肯坐,只是焦急地站在一旁,用手帕擦拭着脸上和手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哽咽:“夫人,您真的没事吗?刚才……刚才可太吓人了,我的心到现在还怦怦直跳!”
“我没事,安妮,真的,只是吓了一跳。”哈德森太太安慰着她的女仆,但当她从西奥多手中接过那杯冒着滚滚白气的热茶时,她那总是稳如磐石的手,却明显地微微颤抖着,瓷器杯托与杯壁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她双手紧紧捧着那温热的瓷杯,仿佛在汲取一种支撑生命的力量,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跳跃的、橙红色的炉火,显然还未从刚才那场惊吓,以及可能更深层的某种情绪冲击中完全平复。
“发生什么事了?”西奥多蹲下身,与坐着的哈德森太太平视,语气温和而充满关切。
安妮吸了吸鼻子,心有余悸地代答:“我们刚从巴恩斯律师的事务所出来——夫人去处理一些文件。刚走到门口,夫人的披肩流苏不小心勾在了门廊那个雕花铁艺的门把上。我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帮夫人解开,就在那时,一辆四轮马车,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太大了车夫看不清路,飞快地驶过路边那片深积水!我的天,溅起的水墙足足有半个人高,混着泥浆,劈头盖脸地就朝我们泼过来!”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显然那一幕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要不是旁边一位同样在避雨的绅士眼疾手快,猛地拉了夫人一把,退回到门廊里面,夫人恐怕……恐怕就要被那脏水淋个透心凉,甚至可能被带倒!夫人为了避让,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幸好我及时扶住了。”
这个意外清晰地解释了她们主仆二人为何会滞留在如此猛烈的暴雨中,以及哈德森太太——这位向来以优雅镇定著称的夫人——为何此刻会显得如此惊魂未定,甚至有些脆弱。身体的惊吓,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危险的经历,往往更容易击溃人心理上那层习惯性的防御。
“感谢上帝,您没有受伤。”西奥多松了一口气,真诚地说道。阿尔菲也默默地点了点头,连莉莉都小声地附和了一句:“太好了。”
哈德森太太喝了一大口热茶,滚烫的液体似乎让她冰冷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都得到了一丝舒缓,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努力找回平日的镇定,但眉宇间那抹深刻的哀伤与恍惚却并未散去,反而在炉火的映照下更加清晰。“谢谢你们……只是,刚才站在路边,看着那浑浊的泥水像墙一样拍过来,看着眼前……眼前那栋正在被拆除的老房子……”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迷离的思绪,在自言自语。
“老房子?”西奥多轻声引导,他敏锐地感觉到,那栋老房子似乎比刚才的马车意外,更深刻地触动了她。
哈德森太太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这温暖的店铺墙壁,回到了刚才那个混乱、潮湿、充满危险和毁灭气息的街角。“就在巴恩斯律师事务所旁边,老维克街的转角……工人们冒着雨,还在拆毁一栋房子。那栋房子的门廊,那扇漂亮的、圆顶的凸窗……即使隔了四十多年,周围一切都变了,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量,然后缓缓转向西奥多,眼中闪烁着复杂难言的光芒,那里面有怀旧,有伤感,还有一种深深的、物是人非的怅惘:“那里,米勒先生,那里曾经是一家叫做‘金雀花’的茶点铺。”
“茶点铺?”西奥多轻声重复,心中那模糊的预感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哈德森太太一直以来对“时光甜点屋”超乎寻常的支持与关怀。
“是的。一家很小,门脸也不起眼,但里面……却很温暖的铺子。”哈德森太太的语调变得异常悠远,带着一种沉浸在往昔岁月里的柔和,“那是我刚结婚头几年,和我丈夫亚瑟住在附近时,常常光顾的地方。那时的伦敦,对我们两个年轻人来说,庞大,陌生,充满了各种需要适应的规则和潜流。而‘金雀花’,就像是湍急河流中的一个宁静小岛。”
她的叙述不再是平铺直叙的回忆,而是带着刚刚被触发的、鲜活而浓烈的情感。身体的惊吓与眼前象征过往彻底崩塌的景象叠加在一起,终于冲垮了她数十年如一日维持的、优雅而矜持的堤坝。
“店主是位寡居的法国夫人,我们都叫她玛尔戈夫人。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沉默寡言,但眼神很温和。她的店里,总是飘着一种……一种非常独特的香味。有烤杏仁微微焦糊的暖香,有融化了的、品质上佳的黄油气息,还有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真正的波旁香草荚,那种醇厚而富有层次感的甜香……那味道,和这里很像,但又不一样。那里更安静,更……更私密,带着一种旧世界的、缓慢的优雅。”
她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真的嗅到了那跨越了四十年的味道。
“亚瑟……他那时刚在贸易委员会站稳脚跟,工作非常忙碌,压力也大。但每个周末的下午,只要我们得空,一定会散步去‘金雀花’坐一坐。他会点一杯极其浓郁、几乎不加糖的黑咖啡,提神醒脑;而我,则永远要一块她招牌的柠檬挞。那挞壳酥脆得轻轻一碰就碎裂,柠檬凝乳的酸度恰到好处,既清新又醇厚,上面还撒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淡淡焦糖香气的糖粉……我们会在那里坐上很久,有时低声交谈一周的见闻,有时他只是看他的报告,我读我带来的小说,或者仅仅是看着窗外的行人匆匆来去。那里没有俱乐部里的高谈阔论,没有宴会上的虚与委蛇,它是我们忙碌都市生活中一个安宁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避风港,是我们共同拥有的、为数不多的、纯粹的甜蜜记忆之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仿佛那光滑的瓷面能给她带来慰藉。
“后来……后来亚瑟的身体开始不好,医生建议他需要更清净的空气和更方便就医的环境,我们便搬来了格洛斯特街。离他的俱乐部近了,离海德公园近了,但离‘金雀花’就远了。起初还想着偶尔回去,但生活总是被各种琐事填满,渐渐地,就再也没回去过。再后来……他走了。”她的声音在这里极其轻微地哽咽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那瞬间的波动却足以让人心弦为之震颤。“‘金雀花’,玛尔戈夫人,那块完美的柠檬挞……也渐渐沉入了记忆的底层,变成了一个模糊而美好的符号。我本以为它早就随着时代变迁消失了,没想到……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被我,被时间,遗忘了。”
她抬起头,看向西奥多,眼中带着一种几乎是恳切的、需要被理解的神情:“直到今天,我亲眼看着工人挥舞着铁锹,一次又一次地砸向那扇我记忆里无比熟悉的圆顶窗,看着精美的雕花窗棂像火柴棍一样断裂,看着砖石瓦砾在雨水中轰然滚落……紧接着,又发生了刚才那场可怕的意外……那一刻,米勒先生,我感觉……感觉不仅仅是那栋房子倒了,仿佛连带着我心底里关于那段最美好岁月、关于亚瑟的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的坐标,也随之崩塌、被彻底掩埋了。那种感觉……空落落的。”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与她年龄和身份不相符的脆弱。这接二连三的冲击——故地象征物的毁灭、自身险些遭遇的危险——显然深深震撼了她坚固的内心世界,让她罕见地、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了埋藏心底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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