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纪有些恍惚。
她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日光刺目，她心想，那场冬雪同前尘旧忆般虚无缥缈，应当埋葬在过去，为何又会回忆起来？
隔了半晌，思绪尚才回笼，耳畔便响起赵维安一句意有所指的自嘲话语：“是啊，谁会在乎一只鸟儿的死活呢？谁会在乎一个弱者的公平呢？”
代纪低头一瞧，那小内侍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不知为何，她蓦然头痛欲裂，蹙眉道：“……什么？”
赵维安不依不饶地又重复了一遍，见代纪没什么反应，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你好像很喜欢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一样。”
代纪目光望向虚空之处，好半晌没有吱声。
过了很久，她眼睛才像有了焦距，定在一片随风打着旋、翩翩落下的枯叶上。她目光轻轻描摹着它飘落下来的轨迹，等那片秋叶落地生根，代纪才循着赵维安那句发问，极其缓慢地回答道：“错了，我不是喜欢当救世主。只是在‘别人’眼里，我是‘血衣修罗’，那么，反过来，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我就成了所谓的‘救世主’。”
这话听着像是自我调侃，随先前那句“心狠手辣”的“从龙之臣”一般——倘若她是带着一抹微笑，又或者并非是现在这般神色说出的话。
赵维安闻之，忍不住面色古怪，目光复杂地抬头去望她，却在触及到她的身影时，心头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幻视到刚刚望见的那一幕，竟觉得和她口中话语极为妥帖——她俯身为小内侍揩泪时，半边身子承泽阳光，沉静如玉观音；另一半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仿若地狱修罗。
代纪轻声说：“你知道吗？其实杀人并不好受，我杀人后，都会做很久的噩梦，可是不杀怎么办呢？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吗？那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呢？”
赵维安想说“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只是下令，执行的是刽子手”，可看着代纪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他又觉得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似乎话中有话，于是张了张嘴，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代纪似乎很是疲惫，说完这句，就抿嘴不语，坐回椅上闭目休憩，只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离去。
李长宏低叹一声，轻声道：“女郎累了，我们走吧。”
赵维安没有多言，跟随李长宏往外走去。走到拐角时，赵维安鬼使神差地扭头望了一眼，隔着斑驳树影，他望见，凉亭内，那道湖绿色、略显单薄的身影还坐在原处，姿势未曾变动，沉默着，静思着。
明明周围树木郁葱，她艳丽得几近灼目，赵维安却忽然觉得，她身上像是被蒙上厚厚一层灰，像是被光阴覆盖了一层，与他们相割相隔，显得格外寂寥。
这种感觉着实奇异，像是在同龄人身上看到了“流年”的痕迹。他停下脚步，又端详了片刻，不由在想：谁能跟她站在一处，共蒙尘灰？又或者，轻轻抹去她身上的灰呢？
……
人都退下后，亭内这方寸之地间，就只剩下代纪一人，大约真的是说太多感到疲惫，又或许是头痛令人情绪低迷，代纪双目微合，坐在原处，不过一会儿，就浅浅睡着了。她整个人缩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宁静平和。
她睡得很浅，或者说，她的睡眠一直如此，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把她惊醒。
入了秋，天气变凉，秋风吹到身上就感到十分寒凉。
凉亭内忽而吹来一阵风，代纪被里面的凉气激醒，她迷迷糊糊地睁眼，还未彻底清醒，一股沁骨梅香率先袭鼻而来。
淡淡的，却又让人难以忽视的气息。
代纪一愣，猝然抬起头，看见了一双好似盛着汪汪春水的深邃凤眸。
她有些怔忪，突然莫明有种幻觉，好像自己并未弑夫夺权、再重走来生，依旧还活在，那段没有被鲜血与噩梦吞没的岁月。
然而下一秒，这种幻觉，就被一颗闯入视线的、鲜艳如血的红痣刺破。
代纪不受控制地心中一悸，彻底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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