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玄是万万没想到,他十足准备,还能出师不利。
……
先是为不输气势而特意翻出的压箱底华贵行头——那件织金攒珠翡翠鎏金紫云龙纹战袍,被今日当值的小仙童好心拿去熏香,不慎给烫出了个焦黑窟窿。
“呜……弟子、弟子实在手笨,求师尊责罚!”
小仙童捧着战袍,泪眼汪汪。赵离玄一时无语。
“罢了罢了,别哭,大不了换一件就是。”
可随即,小侍女又在把帮他拿白玉簪时,不小心整盒落下摔得四分五裂。
赵离玄:“……”
他抬头望天。今日分明清风柔和,鸟语花香。
怎地独独他一人水行、诸事不顺?!
时间所剩无几,再挑新行头也根本来不及。赵离玄实属无奈,只能破罐子破摔干脆换上了浮熙宫人手一套、低调内敛、毫无特色的仙君标准制服。
唉,就。
稀里糊涂、爱咋咋的,硬着头皮上吧!
真是何苦来哉遭这份罪。还不如让他直接提剑杀去流霭隙渊,跟众魔真刀真枪干上一场!干赢留名青史,干输为国捐躯,好歹也算轰轰烈烈。
跟燎原庭联个什么劳什子的盟?
谁要跟前任冤家并肩作战!
……
当日傍晚,无垠云海之畔彩绚漫卷,流云镀金。
曾几何时,浮熙宫除了这天下闻名的云海,更有名动仙界的“四时之景”——鹿紫苑、夏云阶、赵岚泽、沈枫延四位仙君。
彼时世人皆言,四位仙君风采各异,恰如四季流转。有人明艳炽烈若盛夏骄阳,有人清冷沉静如深秋寒枫,有人温润和煦似春日暖意,有人疏朗旷达像冬夜月明。
只可惜,二十年前那场内战,赵岚泽为护苍生陨落,鹿紫苑黯然离去,沈枫延则下落不明,至今生死不知。
四时之景零落,只余夏云阶独守浮熙宫门庭。
好在如今,浮熙宫新一代仙君渐次长成。赵离玄更是其中名声最盛的一个。
仙界如今皆传,黎玄仙君颇有兄长岚泽仙君昔年遗韵,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
只有赵离玄自己清楚,他不过是个十数年前才堪堪改邪归正的浪荡纨绔,无论品貌、修为、胸襟……皆远不及兄长。
前任浮熙宫主赵岚泽一生光风霁月、心怀苍生,年少时便屡屡平息各方灾厄,更将许多孤雏纳入羽翼悉心教养。
最后更献祭己身,挽救三界于倾颓——
赵离玄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可怎奈,他虽一无所成,虚名倒是传得飞快。
甚至近几年里,不染仙境还流行起了“一见黎玄误终身”的说法。
不知传言何来,许是他平日深居简出平添了几分神秘;又或是那“平易近人”的名声加持;再或许,众人不过是透过他追忆当年的赵岚泽……
总之,拦不住这虚名一传十十传百,直将他捧得好似风姿卓绝、冠绝当代,天上有地上无。
以至于今日,无垠云海人头攒动。
好多散仙拖家带口,美其名曰共迎燎原庭道友,实则全是专程冲着他而来——
“快!留影石备好,此等良机岂容错过!”
“录到了录到了!黎玄仙君方才刚往这边看了一眼!仙君,再看这边,笑一笑可好?”
“今日果真来值了!都说多瞧几眼黎玄仙君便能心境澄澈!果然此言非虚,仙君周身仙气萦绕,我只多看了几眼便觉灵台清明,收益颇丰!”
“喂你这个人!上个月不还言之凿凿,说什么‘一见黎玄误终身’纯属无稽之谈?”
“咳……此一时彼一时!我当时不也没见过本人嘛!谁知仙君风姿更胜传闻,这般持重禁欲、仙风道骨模样,叫人怎能不……仙君!哈哈哈,黎玄仙君看我了!!”
喧嚣追捧,万众瞩目,将云海翻涌之声都盖了过去。
就连仙首夏云阶眼中都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促狭。其余几位同僚也纷纷肩头微颤,显然在极力忍笑。
赵离玄:“……”
虽说如今仙界爱跟风追捧,他也难以理解。
但无论如何。
平白受欢迎,至少比当年给人当舔狗平白被偷笑要强!
想着,云海边的渡仙桥忽然一阵嗡鸣。
桥下庞大的传送阵法倏然启动,巨大的繁复金纹散发出浩瀚磅礴的灵压。数道光芒随即交织,如流动的虹,将黄昏的天空映照得一时恍如白昼明亮。
随即,刺目的光晕逐渐柔和。
光圈漾开一圈圈涟漪,光雨般层层扩散。一道道身影由虚化实,逐渐清晰——
燎原庭众仙,莅临浮熙宫。
……
赵离玄只恨自己眼尖。
那么黑压压的一大众仙人中,他竟一眼就精准捕捉到了悉日旧影。
姜沉……
时隔二十年,真正再次见到,其实心情比预想中要平静。
普天之下凡能位列仙班者,无论是天生仙骨,又或是凡人苦修飞升和妖灵化形,皮相都会化作上乘,几乎找不到丑的。
比如此刻走在最前面的鹿紫苑师姐。
十余年不见,她依旧是明艳不可方物,兰姿玉质更胜往昔。而她身侧那位金发碧眼、五官深邃邪魅的“守约仙尊”楚浮生,更是名动三界、人间界画本子里的“三界第一美人”。
可是。
时隔多年,赵离玄却无奈发现,自己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地顽固——
若说楚浮生是浓烈的油彩画,那么姜沉便是一幅笔触锋利、意境幽远、仅以浓淡勾勒的水墨卷轴。
就连那双眼眸经年不见,也一如往昔是纯粹的黑。如子夜苍穹望不见底,敛着万千星辰陨落的寂寥。
赵离玄:“……”
还以为,他早已忘记了当年失智的感觉。
如今见到,倒是渐渐又想起来了。
一时间,时光仿佛回到年少时的炎夏蝉鸣。
彼时他混入萧雪楼,却无心听讲,只用书挡住大半张脸悄悄窥探身边少年,看他那极淡唇色,心里暗猜他为何总是极少言笑。
偶尔,姜沉被他盯久了,也会望过来。
赵离玄的心便会瞬间高高提起。
视线会对上么?
他要笑么?姜沉埋头苦学那么久,会不会饿了?小姜今天想吃什么?
……
如今多年已过,姜沉早已褪去当年稚气。
挺拔身姿裹在一袭玄色暗纹的广袖长袍中,沉静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锋芒尽敛,只余下通身的冷冽与疏离。
似乎还是不爱笑。
一如既往如同终年冰雪亘古覆盖的孤绝山峰,不属于任何人。
一时又有许多回忆——
有当年课后,他拽住姜沉淡淡药草味儿的衣袖,非要黏着他一起走。
有在那间藤蔓小院里,他托着腮笑眯眯看姜沉月下练剑、欣赏他在无人处轻轻拂过一朵将谢未谢的花。
更有无数次,他脑热冲上去,各种鬼话表白。
其实彼时的赵离玄面上浪荡不要脸,实际表白时也常面红耳赤、手脚紧张得不知道往哪里放。
却又十分的不知放弃,哪怕总被拒绝,还是一次次的黏上去:“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你真行行好,给个机会……?”
当年他对姜沉,大概确实倾心得无可救药。
以至于时隔多年,都还能望着故人,不小心就陷入回忆。
救命,这可不是好习惯!
所幸他自顾自盯了那么久,对方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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