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宫里便热闹起来。
朝会后,李璟率文武百官至端门外,将殷复及其手下一同入城的百余名功臣迎入紫微宫。
先是在乾阳殿一番赞扬,接着再邀众人入宫城北面的陶光园用午膳。
宫里冷清了好一阵,正缺人气,虽非正式宫宴,朝中不少亲贵还是将家中亲眷都带至陶光园游玩。
晌午,伽罗便带上鹊枝等去了陶光园。
丽绮阁外,风景最盛。
伽罗远远地就嗅到了酒肉的香气。
只见流动渠水边的芳草地上,置了五六个炭火堆,上架新鲜屠宰的羔羊,由身强力壮的内侍们炙烤,再切下一块块肉,由宫女们捧着,与美酒、瓜果一道,流水一般奉至众人的食案上。
那一张张食案,大多沿渠而设,年轻的亲贵家眷与受嘉奖的低阶军士们在此谈笑饮食,十分快活。
至于丽绮阁内,则是天子与重臣。
见伽罗过来,渠边众人便要起身向她行礼。
“且都坐吧!”她笑了笑,先止住他们的动作,随后转向已从阁中迎出来的鱼怀光。
“贵主可来了,方才陛下才问起呢!”
伽罗没有立刻入内,而是先让跟随而来的雁回捧了酒壶,先斟上慢慢一盏,这才笑着踏过门槛,步入阁中。
内里正是才开午膳不久,李璟坐于正中高位,右侧依次为李玄寂、萧嵩、崔伯琨等人,左侧则是一个个身披圆领胡服的功勋武将们。
大约两边还不太熟悉,此处气氛比外头芳草地上的要低沉收敛许多,谈笑声也多刻意压着,是以,伽罗刚一入内,不等内侍通报,众人便先留意到动静,一双双眼睛纷纷朝她看来。
伽罗面目含笑,先向李璟等行礼,又冲拱手的朝臣们点头致意,接着,便看向左侧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这便是我大邺凯旋入城的功臣们吧?”她在御座前两丈处站定,目光掠过那张英俊的突厥面庞时,有意停留一瞬,接着,才转向旁边坐于首位的年长男子,“这位可是殷大将军?”
此时,内侍已陈明她的身份。
众将士纷纷起身,跟随殷复的动作,向她行礼。
“臣西北行军道大总管殷复,见过贵主。”
“大将军快请起,既是功臣,又是陛下的座上宾,自不必多礼。”她说着,扬手示意雁回奉酒,又转向李璟,“伽罗今日见到这些将士,便想起当初流落草原时的情形,若无将士们相救,只怕今日也不能站在此处,陛下,可否容伽罗请众将士满饮一杯?”
她从来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底该作何用。
这番话,是以异族孤女身份所说,既应了今日迎接边关将士的气氛,又显了大邺国威——收服异族,扩大疆域,还能宽仁以待,收养孤女,以公主名义抚育,是中原大国的气度。
果然,话说完,萧嵩便道:“静和公主如此有心,想必先帝与先太后在天之灵,定甚感欣慰。”
李璟笑着抬手:“阿姊请饮。”
伽罗上前一步,捧起酒盏,待左侧众人都举杯,方仰头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
众将士也跟着饮下。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执失思摩的身上。
他与众人一样,正仰头饮酒,修长有力的脖颈间,喉结上下滚动,有一滴澄清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迅速没入圆领之中。
很快,酒液饮尽,他放下酒杯,如旁人一样,将其翻倒扣在案上,别一手则意拾了案边的巾帕,迅速拭了拭嘴角,再一抬头,就对上伽罗的视线。
那双碧蓝的眼睛先是怔了下,紧接着,眉峰微皱,飞快地将目光挪向别处。
伽罗却没放过他,而是上前一步,说:“这一位是否就是传闻中,当初随我一同从突厥归附而来的执失都尉?”
她早就打听过,此人如今是西北道庆多折冲都尉中的一个,手下领着五百余人,职衔不算太高,只因此次战功卓著,屡次兵行险招,救下大部队,方得脱颖而出。
他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先是飞快地又看了她一眼,好似在辨认着什么,紧接着,才闷不吭声地埋下脸,将她行了个礼。
“思摩,贵主问话,还不快应?”殷复赶紧提醒,又转向伽罗,陪笑解释,“贵主莫见怪,执失都尉生于草原,入大邺后,所居之处也多是突厥族人,就连其麾下,亦有大半源出突厥,是以汉话说得不似旁人那般流利。”
“原来如此,”伽罗细看着他,柔声道,“我当初才入邺都时,也是如此,既是感同身受,自不会怪罪。”
辛梵儿虽是汉女,又从小饱读诗书,可她从来只记挂自己的事,并不太将女儿放在心上,伽罗的汉话都是跟辛梵儿身边的陪嫁侍女学来的。
侍女不通文墨,也没用心教导,伽罗的一口汉话便也说得磕磕绊绊,同旁人的流利自然全不能比。
执失思摩垂着眼,这才一字一句道:“臣折冲都尉执失思摩见过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语速不算太慢,也不似殷复说得那样不顺,只是咬字时带着突厥人特有的囫囵音调,果然令伽罗感到一阵亲切。
她又唤来雁回这次亲自提了酒壶,为执失思摩斟满一杯,捧至他的面前。
“君自故乡来,请再饮此杯。”
执失思摩仍旧垂着眼,默默伸手接过。
酒杯交出,伽罗的指尖似不经意般,从他的手掌下缘轻轻划过。
碧蓝的眼睛一顿,如草原上的遊隼一般,迅速抬起,捕捉着她的一举一动。
伽罗微笑未变,自然地松了手,又捧起自己的酒盏,与之对饮。
午膳未用,腹中空空,她便连饮两杯,顿时感到酒意上涌,脸颊浮上两团红云,宛若傍晚烟霞,脚步也略显虚浮。
身旁的鹊枝连忙过来搀扶。
隔着一张食案,执失思摩的眼神动了动,默默敛起,没有动弹。
“阿姊,”座上李璟含笑的声音响起,“难得见你这样高兴,还未用膳,便先这样饮酒,小心要醉。”
他说着,已亲自从座上起身,站至她的身边,一手半揽在她的身后,让她能将重量都压在他怀中。
伽罗只稍靠了靠,待那一阵短暂的酒意过去,便站直自李璟怀中离开。
“伽罗还是第一次在宫中见到同族之人,自然高兴,陛下,到时,可定要重重封赏执失校尉才好!”她说第二句话时,有意带了几分嗔意。
身为加封的公主,她没有李氏血脉,绝没有资格干涉朝政,只有这样,借着同族的巧合,以姊弟的关系说出,才最为稳妥。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李璟与萧嵩本就想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执失思摩是突厥人,与中原世家大族没有牵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果然,萧嵩立刻笑着附和:“陛下与公主情如亲姊弟,公主都这样开口了,陛下想来定要答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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