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洄倒是很庆幸这一点,嗓子粘在一起似的张不开,他用力呼了一口,“谢谢你对我的赏识,奥古斯塔少爷。”
懒洋洋的少年推开昆兰,身体砸进软绵绵的垫子,他畏寒,又生病了,屋子里还剩下许多凉风,把那张脸冻得愈发秾艳。
他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露出的脖颈线条细软,偏偏眼神是漫不经心的懒,像只畏寒却又不肯收起利爪的猫。
是的,昆兰好像看见一只猫儿,在冰天雪地里半蜷在垫子上,舔舐着身上华丽柔软的毛发。
明明脸色还带着病气,但是他的眉眼像胭脂水泡过似的昳丽,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连带着眼下淡青的卧蚕都染了点朦胧的艳色。
唇瓣没什么血色,却因为发烧,泛着一层水光,轻轻抿着时,唇线勾勒出的弧度竟有些勾人。
昆兰站在旁边,伸手想把旁边的羊绒毯递过去,却被夏洄偏头躲开:“衣服我收下,少爷,可以走了吗?”
昆兰莫名觉得自己被夏洄驱逐了。
少年绯红眼尾扫过来,带着点哑声的冷气:“尊贵的少爷,你再不走,难道是想睡在我这里吗?”
话音刚落,他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颊瞬间泛起更深的红,连耳尖都染了色。
昆兰从未见过这样的夏洄,不自觉地,向来温柔的嗓子哑了点:“我不走,你能怎样?”
“怎样也不怎样,腿长在你身上,我宿舍的门钥匙在你手里,你说我还能对你怎么样?我又不是gay,难道你是?”
夏洄懒散地裹紧自己,翻过身去,就这么睡着了。
昆兰未出口的话就这样堵在喉咙里,等他睡着,走过去,丈量着沙发的距离,似乎还可以睡一个人。
——奥古斯塔家族不需要gay。就连父亲夜里密会男性情人,都是在名下的酒店顶层。
昆兰眸色一沉,轻轻将羊绒毯搭在夏洄露在外面的肩头。
奥古斯塔家族的规矩像无形的网,早让他习惯了把真心裹在层层伪装里,可面对夏洄直白又带着点刺的话,他竟生不出半分恼意。
窗外的雪还在落,风卷着雪粒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昆兰把散落的抱枕往夏洄身侧塞了塞,又去调了室内的暖气,直到空气里渐渐漫开暖意。
他回头看了眼沙发上的少年,夏洄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轻轻皱了下,又很快舒展开。
昆兰喉结动了动,走到另一张单人沙发旁坐下,指尖摩挲着裤缝,心里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少年的嘴唇,可能像云絮那样柔软吧?
*
夏洄不知道昆兰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他知道,至少有一点他猜的很对。
他对于一区的极端气象预测没错,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极端大雪在夜间席卷了桑帕斯所在的雾港地区,将整个城市冰封,因为前阵子还下着雨,以至于港口的船只与舰队完全停摆。
凌晨两点半,桑帕斯学院发布了封校通知,不许任何同学私自离开校园范围,一直到寒潮气流离开雾港。
雾港向来是个多雨的小镇,雪灾还是第一次,昆兰的私人医生就这样被挡在了校园外,夏洄硬生生病着,把自己弄低烧了。
夏洄根本就不指望昆兰能帮他,清早起床,他狂吃一把药片,把自己治好了一些,裹着厚外套吸着鼻子去上课。
他按时出现在德加教授的课上,险些在知识的海洋里枯萎了。下课后,他留下与德加教授之前的助理做了简单的交接,在教授的办公室里。
教授对他的赏识是真实的,这方寸之间的学术净土,是他目前唯一的避风港。
“教授,我想发表一篇论文,”夏洄把事情和德加教授说了,坐在教授面前,难得有些窘迫,“您可以帮我引荐吗?以我目前的身份,独立发表几乎不可能通过联邦学术委员会的审核。”
德加教授注意到夏洄虽然强打精神,但嗓音里的沙哑和眼底的疲惫是骗不了人的。
这个少年,在经历昨日的风波和病痛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来谈论文发表。
“你可以先和我说说你的研究发现。”
“好的教授,我结合了近五十年雾港地区的气象和地磁数据,建立了一个新的短期极端空间天气预测模型。这次大雪,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模型的部分初步结论。”
德加教授眼中闪烁着欣赏:“桑帕斯位于雾港,虽非军事要冲,但作为顶尖学府和某些隐秘项目的所在地,这次突如其来的雪灾就让学院很被动,你的立意很好,模型数据、推导过程、验证结果,都整理好了?”
“核心部分已经完成。”夏洄点头,“但我需要更强大的算力进行最后的大规模数据拟合与反向验证。”
这是现实。联邦的学术壁垒森严,没有资深学者的推荐,他很容易被轻易地以“数据不足”或“模型不成熟”为由打回,甚至可能被某些有心人窃取成果。
办公室里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我可以做你的推荐人。”德加教授说,看到夏洄眼中瞬间亮起的光,他抬手制止了少年即将道出口的感谢,语气变得严肃,“但有条件。”
“您请说。”
“第一,论文的所有数据、模型必须绝对经得起推敲,我会亲自审核。学术声誉是我的底线,也是你未来唯一的立身之本。”
“我明白。”夏洄郑重回答。
德加教授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果断表示满意。“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立刻、马上去医务室,或者回宿舍好好休息。在我的项目组里,我不需要带病硬撑的英雄,我需要的是清醒、高效的头脑。论文的事情,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详细讨论。”
这带着命令式的关心,让夏洄怔了一下。他低下头,轻声道:“……谢谢教授。”
“去吧。”德加教授挥挥手,夏洄站起身,微微鞠躬,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墙壁上,长长地无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心跳过速,连带着一阵更猛烈的头晕袭来。
“夏洄,你过来我这里,我给你交代工作事宜。”
前助理见他出来,马上把他拉到隔壁办公室,开始了嘱咐。
期间,他说了一点关于黎曼教授的助理黎杉的一些传闻——那位联邦数学竞赛的一等奖获得者。
“黎杉简直是帮倒忙小能手,聪明倒是真的,毕竟他父亲黎程先生是著名的航天器工程师。但他太没情商了,说不来上班就不来,理由是科研楼里有他的女朋友,而他和女朋友分手了!黎曼教授说什么他都答应,真到了实验环节,他总是缺东少西,黎曼教授被他气的,这两天就明显见老,总是抓头发……”
他还在吐槽,夏洄默默听着,吸了下鼻子。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卷着雪沫子砸在玻璃上,映出一双美丽的眼眸,淡淡的忧郁在里面凝固,像在玻璃珠子上镀了一层蓝宝石薄膜。
“……师哥。”
夏洄回眸,打断他。
前助理盯着他的眼睛,险些失神:“——啊?”
少年带着鼻音的软糯声音像是在撒娇一样,但说的话十分硬核,“我最近在关注新闻,黎曼教授的超算模型下周要进关键调试吧?缺的那批传感器,我上周整理旧实验室时在储物间见过两箱,型号应该能对上。”
前助理愣了愣:“真的?我找了三天都没找着!我现在在黎曼教授那里当特助,每天收拾烂摊子真是够了!我下午就去核对!夏洄,你可帮大忙了!”
他顿了顿,看着夏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语气真诚了些,“德加教授说得没错,你确实心细。黎曼教授那边要是知道你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肯定也会记你个人情。”
夏洄只是淡淡地笑着,“嗯”了一声,并没有居功的意思。
他帮忙,一方面是不想看到重要的实验因为这种琐事耽搁,另一方面,在行业内多结一份善缘,或许就能多一分机会。
黎曼教授在联邦地位超然,若能借此留下一点好印象,总不是坏事。
交接完毕,夏洄裹紧了些外套,推门离开。
封校期间,走廊里更清,呼啸的风声透过厚重的墙壁隐隐传来,夹杂着雪花扑打窗户的细碎声响,暖气似乎也在低温面前败下阵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寒意。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想尽快回到宿舍那点可怜的温暖里。
*
傍晚,迎新宴会如期在宴会厅举行。
桑帕斯有一座百年教堂,宴会厅就在教堂里,并不是所有人都信教,但夏洄表示尊重。
水晶灯将厅内照得如同白昼,窗外是肆虐的风雪,夏洄欠江耀一大笔血债,没有理由不来。
他几乎是刚一进门,立刻就被一道视线锁定了。
江耀站在宴会厅最深处,被一群人簇拥着,手里端着一杯未动的香槟,他没穿校服,一身黑色的衬衫和修身制服裤,领口竖着,衬得下颌线愈发冷峻。
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他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还有凛冽的寒气。
看到夏洄,那双黑灰色的眼眸像结冰的湖面,没什么情绪地落在他身上,平静,深邃,带着惯有的冷漠,仿佛在等待什么。
夏洄感受到了那道目光,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上前。
他站在原地,隔着喧嚣的人群与江耀对视,眼神里是同样的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为什么给他那些他并不想要的“礼物”?
为什么用这种无形的舆论压力包围他?
夏洄咳嗽两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江耀。
周围的谈笑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所有同学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耀哥。”夏洄在江耀面前站定,江耀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送我的那些东西,”夏洄开门见山,语气没有起伏,“太贵重了,我受不起。我会整理好,还给你。”
江耀沉默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冷淡:“不喜欢?”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那就扔了。”江耀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垃圾。
夏洄看着江耀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明知道我不会扔。”
冬日结冰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冰层之下暗流极快地涌动了一下。
高望站在江耀身后,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神情,他甚至微微前倾身体,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几秒的死寂,仿佛被无限拉长。
“所以?”江耀终于问。
“所以,请不要再用这种方式逼我做你的跟班。”夏洄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不会拍马屁。”
所有同学倒吸一口冷气!
他直接拒绝了江耀的“馈赠”,也等同于拒绝了江家的拉拢和标记,这在桑帕斯,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这一次,江耀没有再看他。他仿佛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兴趣,或者说,夏洄的再次明确拒绝,让他觉得这场“招安”已经失去了温和进行的必要。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窗外肆虐的风雪上,侧脸线条在璀璨灯光下显得愈发冷硬。
他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香槟,喉结滚动了一下。
高望上前一步,低声道:“耀哥,要不要让他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江耀的目光依旧落在夏洄脸上,看着他那张秾丽却写满厌倦的脸。
他确实对夏洄的智商和韧性感兴趣,但也厌恶这种不受控的反抗。他喜欢一切都按他的规则运行。
江耀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仿佛风雪比眼前的闹剧更吸引他。他听着高望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片刻的沉寂后,他收回目光,却没有看夏洄,也没有看高望,只是平淡地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注意分寸。”
这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像一道冰冷的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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