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寅醒来的时候,盛蹊已经在片场准备拍摄喜儿了,所以睁开眼睛后,他还是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睁眼看了天花板一会儿,才闭上眼睛,但是他的情况是受到了李珂他们的仔细关注的,所以发现宋寅有醒来迹象的时候,李珂就推开了门。
继而发现他眼睫颤动后,又小声喊了一声:“宋哥。”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大概他其实很清楚明白,陆其昌出现后,他们的交集本来就是不必要的、不可能的,盛蹊的选择本来就不可能是两全其美的,不排他的。所以那天看着盛老师背影远去,与其说是没有想到、不能和她打招呼,不如说是他很清楚未来每一次他都要看着她那么远离。
他其实,很能够理解她吧。在这个圈子里这么久,这么多机会,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现在他也成为她的累赘。
明明在哪里都好,但是在天光,连他也是辖制她的筹码。
李珂看他露在消毒被外清瘦的手指,心里一酸,过去把他的被角掖好,宋寅轻轻地说:“我想睡一会儿。”
喜儿是她最想要演好的角色了。
李珂点头,轻声退了出去,但是关上门的时候宋寅还是说:“谢谢。”其实在演艺事业上的专心,他不如本体的万分之一。但是他们都没有想要离开。也许在各个方面上,他都比本体要幸运得多,从来如此。
喜儿是这部剧里唯一两个人分饰一角的角色,连年龄跨度很大的陆蕙兰这个角色,都是由陆蕙兰改变妆造,年轻和老态化分别来饰演,但是喜儿却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同一个年龄阶段有两个人饰演的核心配角。
盛蹊只是这位饰演喜儿平时面目演员的一个副角。只会在片中以片段形式出现,可能也只有这么一个镜头,但是看到剧本的时候,她和她老师陆蕙兰都知道,这个角色是最灵魂的。戏眼非她莫属。
现在这个角色归她了。
饰演喜儿的庄悦,听说也想争取过这个角色,她不是年轻的流量花,比现在的小花年纪要大点,但是有资历,有角色,更难得的是有奖项,所以她提出要分饰另一个状态的喜儿时并没有多少人反对,但是这部剧的导演,也是陆蕙兰的好朋友,在考虑过剧本身的调性后还是拒绝了。陆蕙兰还听说庄悦私下里打听过是不是她演技不够。
推荐盛蹊的时候这位好友说:“你知道我是不留情面的,你的学生……好吧,我还是可以用一下,但是我是不讲人情的,不行,直接换人。”
当时陆蕙兰和他说:“放心,她就是跟着我来打杂的,拿不到这个角色,也是她阅历不够。”
好友稀奇:“拿不到这个角色,你还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角色不成?”戏是不讲究强捧的,尤其是演艺圈里他们这种角色,带出来的人要是把一部戏砸了,就是把她的口碑也砸了。
可陆蕙兰竟像是全然不管这些,当时她只是一叹,仿佛无可奈何般,陆执明还在怀疑这个演员手里是不是有老友什么把柄,看到盛蹊扮上喜儿的扮相,神色一肃:对味了。
当下影视圈年代戏,地位是独一档的,没点资金和人力的影视公司不敢拍,这也就造就了年代必精品的假象,加上《绣年》这一部剧的大爆特爆,其实陆执明心里咂摸着味,容易砸呢,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拍摄周期延长。
他和老朋友搞起来的班子,主咖是陆蕙兰,主演里没谁比她架子大,几个主要配角里好多都是他的恩师,虽不爱搭理他但也都给他面子,周期就给他延下来了,他看着盛蹊忙前忙后一声不吭,心里想倒是个有耐心的。
现在镜头里见真功夫,他真是为朋友高兴挖掘到这么块璞玉了:还没开拍,陆执明用惯了的摄影是在端着机器找最好的角度呢,陆执明从监视器里看到那几个镜头,一边惊叹一边和捧着热水,披着外套的陆蕙兰说:“这角度最好了,陆老师,你这学生特训过啊。”
别提娱乐圈,他们这帮老家伙不和如今的娱乐圈比,对一般的演员功底要求还是有的,但就算是正剧演了很多部的,上戏还是有这个毛病,找镜头。找最好看的,光最好的,她自己心里下意识觉得最好的那个镜头。
这一找,导演的光影构建,艺术审美全白搭了,关键是你调好了之后她还用她自己的,根本不听劝。那都不是轴了,职业习惯刻在骨子里,成了本能。现在颜值经济,人家想拍好看的糖水片,你能说啥吗?
但是盛蹊身上完全没这个毛病,不仅角度找的是正正好的,摄影师围着她找角度的时候,她没迎合人家,她维持着人物本身的状态,低着头在那想台词呢。
这台词不是盛蹊的,是喜儿这个角色的,她在盘算着怎么两头说,才能把家里和学校里的谎言都给圆了。她想上学,但爸妈给否了,她钱不够,但她和家里说,学校愿意给她免费上学,只要她考得好就行了。
导演说了开拍,旋即盛蹊脸上的表情变得急促,这种急促不是什么想法催着她去把这件事完成了就好了,虽然也有这种情绪,但是盛蹊把情绪的递进分得很开——
最近老有人吹那些年轻演员什么情绪浓烈,转换得厉害,其实他们只是无法做到把一个个情绪清楚地剖析出来,再精准地表现,他们所做的只是把情绪杂糅在一起而已。
但喜儿是个心智还不健全的未成年人,她这样瞎跑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这条路,她这样挣扎只是本能驱使,她一步一个摔跤地去够那条逃跑的路。
她的急促是想起父母尖利刻薄话音的那种急促:“读书?你弟奶粉都没有了你还想着读书?”
她爹闷不吭声地劈着柴,冷不丁说一句:“你在学校能考多少分?没考前十学校不资助你吧?”
其实没有,学校连资助前十的这种政策都没有,可是喜儿心里还是浮现出恐惧,她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眼里该看到的是成年人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那种辛酸挣扎悲苦,可是她还是被如此简单的一件小事困着。
成年人的脸,和眼里的那种稚气,世界太狭窄逼仄导致她也生出那种小小的,一点小事都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形成剧烈反差。
陆执明感到她身后虚幻的黑夜都成为绊住她腿的黑色森林。
太厉害了,靠情绪就把前置情节的那种设计,和这个情境下,喜儿心里看到的那种阴森氛围表现出来了。
她害怕。她害怕父母的逼问,害怕他们发现借口的失望与严厉,害怕老师不肯配合自己撒谎,害怕到了学校同学们还是用好奇但是伤人的目光看着她,害怕有一个老师还是在她去找老师的时候好奇地问:“廖老师,你班这个还是没交费啊。”
其实只是几十块钱而已。
靠近教学楼了,这么长段镜头陆执明一声没喊停,喜儿看到有人,脚步慢下来,气还在喘着,脸上已经精准浮现出恐惧和犹豫。
她知道这部戏的精华在哪里。这就是陆执明说的,演员是要有审美的。她被巨大的精神压力压垮了,都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情况。
所以身体破铜烂铁一样哼哧哼哧喘气,她的灵魂还被抛在那个破烂的操场碎石堆里。她干涩地咽了咽口水,想深呼吸一口气,被自己呛到。
整个处理很连贯,有一种质朴的生活气。陆执明摇了摇头,不清楚要说什么,但喜儿已经迈开腿了。她甚至都没把那种下定决心的狠劲儿给表现出来,就已经朝前走了。
不是意识到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在驱使着她,也不是她好学——喜儿在前面剧情里还考倒数呢,本来按照年纪要升初三,硬是学不会,大字写得和蚯蚓似的,老师勒令她读六年级。
这也是喜儿被排挤的原因。这个年纪,她长得又高又大的,和她认识的同龄人喊她文盲,和她一起读书的嫌她高,闷,笨。
喜儿的所有形象在这一个几分钟的镜头里达到全面升华。陆执明继续摇头:“就这几分钟把庄悦的喜儿全部给推翻了。”
陆蕙兰喝着水:“这不就是你要的效果?”
庄悦的漂亮安静的孤僻的喜儿,是假的喜儿,是他们这个班里,从老师到同学自欺欺人的假象,她还是挨欺负,还是长得好但是笨,还是木讷的,但是盛蹊饰演的,相貌有点平平无奇,甚至过了很多年,同学们都长大成人,她还是那个奔跑着怕老师和家长都怪她的稚气的喜儿,才符合这部剧的想象。
这个真的喜儿已经死了。
因为死了她困死在这个反复重演的幻象里,因为死了,她有着一张成人的面孔,但是幼稚却绝不傻气的面容,因为死了,他们才突然惊觉。
哦,原来喜儿是这样的。
喜儿如果平安长大她三十一岁了,但她还是想为了读书努力奔跑,她想和老师说我会努力学习,尽管我一直考年级倒数,她还是想说,能不能让我晚点交。
喜儿是打算捡瓶子,去帮忙裁衣服还是做别的来交学费,陆蕙兰视角里已经看不到了,盛蹊大概也不知道,但她没有把这种没有成算演出来。
跑到这的喜儿凭的是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也犹豫徘徊,但是咬紧了牙推开了门,老师没在,一个班的同学出去做大扫除,老师陆蕙兰也去了,天降大雨电闪雷鸣。喜儿有点茫然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学校,或者错过了他们搬新校区,听说上面拨了钱,他们要和隔壁的学校合并,到时候就不只有几个年级了,每个年级都有。
喜儿开始慌了,她毕竟就那么点大,在王老师的想象里成为成年人的喜儿还是个弱小的学生,她想去找别的同学问,但不敢,她想回家去,怕爸妈问是不是真的能免费读书。
最后雨下大了,有班在欢呼体育课不用上咯,喜儿一低头跑出去了,剧本里这段她应该是出去找老师同学的,也因此在山间失足打滑,直接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但是陆执明看着盛蹊的演绎有不同的想法。现在还是镜头初摄阶段,没有大雨,电闪雷鸣那种处理,他本来只是让盛蹊试试。但是盛蹊演完之后,让他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喜儿有没有可能不是自己跑出去的,她其实没这么强的主动性,但是她害怕待在学校,也因为这种争取让她有一种命运不受她控制的恐惧,所以她必须动起来,必须继续去争取,她才相信自己能挣脱出去。”
陆执明说完,叹息:“这个角色太可惜了。”
陆蕙兰看着他。说得好像不是他爱人写的这个本子。陆执明的爱人刘敏,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乡土作家,和其他男作家写土地写性不同,她老是写这种仿佛没有被成年人社会污染的,遗憾的少女角色。写她们的失落,痛苦,抑郁,写她们的折戟沉沙,年少身亡。
这个本子递出去的时候没有人拍,等刘敏拿了知名文学奖后又争着要拍了。他们几个老同学商量了一下,不能咽下这口气,分股权买的版权,又给陆执明拍。
陆执明拍之前信誓旦旦,说一定给她找到完美的喜儿,不是幻想里的庄悦那个模样,而是书里描写,“就是喜儿长大那个模样的”,质朴,世界狭隘,但不是故意扮蠢的那种演员。
现在他找到了,还在碎碎念:“技巧有余,灵气不足,不行。”他拍桌子,又拿起喇叭:“那个喜儿!你过来,把这段看看,待会儿降雨,重拍!”
副导演在旁边很吃惊:“七点了,现在开机器啊?”雨等不来,他们都是直接洒水的。但是开了可要收拾,还要计算成本啊。
“废什么话,”陆执明不耐烦地摆手,“让他们来,你,你过来,给她把妆补一补,那种疲惫感不要太强了,王春心里的喜儿大概还是年轻点儿的。”
陆蕙兰在旁边冷笑连连,盛蹊浑身都湿透了,来到这,她才一指:“跑了个一千米了,还要给你说台词顺情绪,还要给你拍几个机位,疲惫感能不强吗?老陆,人是给你来拍戏的,不是来当耗材的!”
陆执明这才讪讪,让盛蹊去休息休息,休息完和颜悦色和她讲解,又叮嘱她暂时不要出组,真喜儿指不定要加镜头呢。剧组人悄悄看盛蹊。
其实不用陆导说,他刚喊“喜儿”的时候他们就回过味来了,陆导确实爱拍爆发戏,但是让他脱口而出角色名的,这部戏里还没有一个。
陆蕙兰不动声色地旁观一会儿,确认学生状态还好,没被陆执明直言不讳的“有些部分太僵了,演得不好”打击到,才放下心。等陆执明终于絮絮叨叨去找编剧——也是他妻子的妹妹,还要和老婆去商量剧本改版那里,陆蕙兰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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