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先露出一只极瘦的手，手背青筋明显，皮肤褪了色，手指弯度却异常灵活。
然后慢慢露出那张脸。
白发披散，面容瘦得像是褪色的黄纸，但眼神亮如水，带着不属于衰老的灵动。
“你们说，来找我？”那人开口。
“象婆，您好。”沐归尘点头，声音平稳，“我们想知道，一些关于参加古祭婚礼的事。”
象婆缓缓坐回门槛上一把老杉木凳，双手搭在膝上，像是从某个静默的时代被风重新唤醒。她目光落在众人身上。
“你们想知道，”她开始说，声音轻得像旧纸摩擦，“古祭婚礼不是普通的婚礼。要通过试验，也要验证真心。是两个人验证过的真心，交到君象大人手上。”
岁聆夏眨了眨眼，靠到沐归尘身旁：“什么意思？就是……旁边站着个......君象大人、在看我们有没有真心？”
象婆抬手，指向村东边一片古林深处，一字一句地说：
“不，君象大人不现身，祂上一次现身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我都还没有出世。古祭婚礼上，会用到一种虫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等他们脸上的恐惧先浮现。
“什么虫子？”
“那种虫子，叫‘应心虫’。是君象大人的使者。它能尝出来人心里有没有虚伪。”
“虫子？”姬玉眉心一挑，“虫子怎么尝？”
“虫子会钻进参与者的身子里，”象婆说，“品尝他们的心头血，听他们的心跳。拥有真心的情侣就会获得君象大人的祝福。”
沐归尘沉声道：“如果虫子尝出了心不真，会怎么样？”
“那虫子就会反噬。”象婆答。
“反噬？怎么个反噬法？”岁聆夏下意识摸了摸手腕。
“会咬人。从此之后……”
象婆的声音变得轻柔，“……被咬的人再也分不清真假。”
岁聆夏皱起眉：“这是听起来很吓人，但听不懂。”
“你不必懂。”象婆淡淡道，“因为假如你的心够真，没有虫子会伤害你。如果你的心不够真，那你将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感觉。”
姬玉在一旁轻笑：“所以虫子咬的是虚情假义的人？”
象婆无声地点头。
“而确定一对人心意的方式，就是让他们在君象大人的见证下，办一场古祭婚礼。”
象婆望向他们四个人：“你们是谁想要参加？”
姬玉和弥隐两人本就互相厌烦，此刻已经一左一右转开了脸。
沐归尘和岁聆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我们！”
“我们想体验一下古祭婚礼，顺便验证彼此的真心。”
话说到这里，象婆缓缓站起身，修长干瘦的手抚过门边的一块老木纹。
“你们来的真巧，古祭婚礼半年一次，下一场古祭婚礼……就在三天后。”她说，“不过，那会是一场集体婚礼。”
“居然是集体婚礼？”岁聆夏眨眼，看向沐归尘，“那是不是挺热闹的？”
“热闹？当然。”象婆慢吞吞道，“你们要和他们一起接受君象大人的祝福吗？”
四人都沉默下来。
姬玉双手抱胸，往后靠在井旁的树干上。
沐归尘目光沉稳，侧头看向岁聆夏：“你觉得，你要试试吗？”
岁聆夏没有立刻回答。她用手指扣着自己的颈环，想了想，然后一脸认真问：“你可以吗？”
沐归尘也不慌，淡声回答：“配合你，没问题。”
“我们要参加。”岁聆夏举起手。
“好。”沐归尘说。
姬玉笑得前翻后仰：“你们两个为了调查拿命试虫？你们是真大胆啊。”
弥隐轻轻点头：“真真假假，谁说的清楚。”
象婆纵深的眼睛里一动：“可次的婚礼不是你们两个的独角戏。三天后，我会主持古祭婚礼，届时会有十二对新人。”
“十二对？”岁聆夏挑眉，“那意思是我们得和十一对陌生情侣一起看谁的虫尝血尝得最满意？”
“呵呵，你这么说，也没错。”象婆转身回屋，“圣虫尝的是你们的心。”
最后一句说完，她关上了门。
门闩落下的声音沉沉一响，像一道封闭的界线，将他们彻底隔在屋外。
风重新吹起来。
岁聆夏抚了抚被风掀起的发尖，对沐归尘咧嘴一笑：“假情侣，你准备好结假婚了吗。”
沐归尘轻点头：“那你准备好面对虫子了吗？”
姬玉在旁边慢悠悠撑腰：“真是荒唐，不过我喜欢。”
弥隐抬眼看天：“三天后，真真假假一起揭开。到时候，我们也会知道整个村子信奉的所谓的君象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回去的路上，虫鸣开始在林里焦躁起来。
岁聆夏和阿否走在队伍稍后的那一侧，脚下踩着石屑，轻轻碎响。
“你们外面真的都有那种……会发光的板子吗？”阿否低声问，“点一点字就能跑出来的那种？”
“嗯，你说的是手机。”岁聆夏点头，“不止是发光，还可以打电话、拍照、查天气，甚至告诉你下雨的时候，应该提前带伞。”
阿否眼睛亮了起来，咧嘴笑：“那是不是也能告诉你哪天会遇到喜欢的人？”
岁聆夏被逗得正想笑，却突然意识到阿否说得很诚恳。
她想了想，收敛表情：“嗯……可能也可以吧。我听说，很多人类都是在那上面找到自己的伴侣的。”
“真的啊？”阿否有些不解，“人跟人相遇难道不应该是面对面的吗？”
“呃，我也说不清楚。”岁聆夏轻轻抬起眼睛，“很多问题，人类自己都是说不清楚的。”
阿否沉默了几秒，突然抬手学着大人的思考姿势，摸了摸下巴：“你说得也对，人很多问题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话谁教你的？”岁聆夏忍不住偷笑。
“游客教的。”阿否说，“他们还说这里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消防、没有便利店，还说太原始了、太落后了、太不像世界的一部分了。”
岁聆夏轻轻“嗯”了一声：“那你怎么想呢？”
阿否怔了怔，认真回答：“我觉得他们，很不一样。”
岁聆夏意外抬头：“不一样？”
“嗯，他们特地来这里，把这里说得很有趣，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想留下来。”阿否说得很平静，“他们花钱进来，拍几张照片，再上载什么视频，最后说‘这里很神秘’，然后走掉。没一个说真正想留下的。”
“那你呢？”岁聆夏侧头看他，“你想出去吗？”
阿否停了脚，低头想了片刻：“其实也想。可是我怕。”
“怕什么？”
“怕出去之后，我会变得跟他们一样。”阿否声音更小，“我觉得……我们没那些科技，也过得挺好的。”
听到这句，岁聆夏脚步也慢了下来。
“外面的科技……的确挺好用。”她轻声说，“有智能系统、能飞的飞机、能存回忆的相机。我只用了三个月，就已经习惯了。”
她摸了摸手上的白玉龙骨手串。
然后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颈换，那她是进入人类世界的标识。
“我开始忘记自己本来下山的意图是什么……我甚至觉得那些东西理所当然。”她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变了。”
阿否愣愣地看着她：“你以前……是什么样？”
“讨厌人类。”岁聆夏轻轻闭上眼，“我是只想让他们离开森林，远离山河、远离招摇山。因为我觉得他们肮脏、贪婪、破坏自然。”
“可现在……”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前面那个背着小包的沐归尘的身影。
“他们教我用咖啡机，教我不要吃没有包装的食物，也告诉我怎么利用这些高科技……。”
阿否慢慢点头：“那你现在还讨厌人类吗？”
岁聆夏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她突然意识到，无论是第一次发觉手机有多有趣、还是第一次在餐厅享用热气腾腾的美食、甚至是第一次学会扫码点单时，她脑海里从没觉得“人类太烦”了。
只是觉得——
“他们好像有点弱小，可是……还挺温暖。”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感觉，只能沉默了一下，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人类变得……不那么恨了。”
阿否走在她旁边，脚步轻轻踢着石子，脸上是温柔而认真：
“没关系的，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去，你的山不会怪你。”
岁聆夏脚步一顿，眼尾微颤。
那感觉像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刺入心里某个被掩埋的软组织。
“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我什么呀！”阿否咧嘴笑，“你只要不讨厌我就行，我也是人类啊！。”
岁聆夏也轻轻笑了：“我从来没讨厌过你。”
“嘿嘿。”
阿否眨眨眼，没再往下问。
他们继续往前走。
走到巷口前，姬玉拍手转了个圈：“到了，希望赵阿公不要再对着我们吹胡子瞪眼了，我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你们到了！我先回家了，阿离还在等我！”阿否已经转身跑开。
“阿否，”沐归尘挥了挥手说，“谢谢你，三天后，我们的婚礼，你记得要来参加哦。”
岁聆夏挑眉：“别说得这么像真的。”
姬玉：“拜托，你俩能不能学学怎么样假扮情侣啊。”
弥隐在昏淡的日光下低头，轻声道：“假扮情侣骗人容易，但是能否骗过那个圣虫？”
岁聆夏背着手，抬头看了看暗灰色的云，像是重新理解了一个简单又复杂的命题。
“希望，到时候那个虫子不会真的咬我吧。”
夜深，风比白天凉了一些。
屋檐滴下的露水，顺着青瓦滑落到石地砖上，碎散成极轻的一声。
岁聆夏和沐归尘坐在门口的小台阶上，身后的屋子黑着灯，姬玉和弥隐早已入睡。
院子里只剩下点着的一盏油灯，灯火晃得有点虚不受风，光圈洒得两人的影子边缘有些摇摇晃晃。
“沐归尘……”
岁聆夏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呼吸有些不稳。
“嗯？”沐归尘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自从招摇山上醒来之后，她遗失了一部分记忆。
“你最近又头疼了吗？”沐归尘问，语气不急不缓。
“嗯……”岁聆夏点点头，用手捂住额头，好像这样能缓解一点疼痛，“我想很努力地想起来，可只要一想，就会头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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