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沉沉压下,殿内百官列队。
越珩高坐其上,一手支着额角。吏部尚书奏报地方官员考绩,他看似垂眸听着,实则魂魄早已飞出了去。
那些吏治纠察民生疏议,入耳即散,半点没落在心上。
眼见下面喋喋不休,还要不知多久,终于是按捺不住。
“今日奏对暂止,退朝。”
越珩径直往宫墙赶,晨起风霜覆身,一路步履匆匆浑然不觉得冷,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宫墙,刚触到冰凉的栏杆,便见一列马车缓缓从宫门内驶出。
正是江鹤汀的车架。
他眼眨也不眨,目光死死跟着那车队,只觉心口悬起了团惶惶郁气。不安与畏惧膨胀挣扎着,想要脱离理智的束缚,肆意妄为地将人扣在宫中。
从前多少回,江鹤汀只要离开,再见时,眼底就只剩拒人千里的冷。
这次呢?
荣安侯府的朱门被推开,曲桥游廊庭院草木,一如月前他离府时的模样。可江鹤汀却觉恍若隔世,连脚下的方向,都带了几分陌生。
离府时,他没想过能再回来。
正感慨着,就见松子从影壁后奔出来。
“侯爷,我……我想好了!”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破釜沉舟地说道:“我愿意净身入宫伺候您,宫里不比府里,您身边得有个贴心人……”
早知松子忠心,但也没料到居然能豁出去做到这般地步。
江鹤汀虽然很是感动,但还是婉拒了,“我又不会一直待在宫里,将来总有出宫的日子,到时你这可怎么办。”
“我……”松子张了张嘴,好似才想到了这点。
江鹤汀引着他边往住处走,边指着庭院道:“府内杂事,还有庄铺的账目,交与旁人打理我不放心。你留在府里,把这儿守好,便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我只信你。”
“侯爷您放心,我保证给你打理的稳稳妥妥的!”松子握拳,感觉肩负重任。
到了平日居住的院落,院内海棠未开,疏冷落拓不说,进了屋内寒意竟比外面更甚。
松子脸涨得通红,搓着手讷讷道:“昨夜地龙突然塌了,工匠说冻土硬,一时修不好。您又厌恶炭盆的烟火气,便只备了些手炉。”
话越说越轻,显然是想起方才的保证,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现下愧疚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地龙塌了?”江鹤汀眉梢微挑。
这么多年都好端端的,从未出过差错,偏他今日回府,昨夜就塌了,未免巧得过分。
不过也只淡淡颔首,暂时无心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目光不经意扫过屋角的密室暗门,那后面藏他这趟出宫最要紧的事。
机括开合,暗门侧移。
烛台昏黄的光映在架中旧物上,隔着无数物件,江鹤汀取出了最里侧的匣子。
娘临走时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他日新帝登基,若想有所为,便打开此物,若只图安乐,就永远藏着。
沉思良久,江鹤汀扣住暗榫一旋,匣盖开启。里面仅有寥寥数张纸页,经岁月磨砺泛黄落灰,熟悉的字迹却一如多年前般清晰。
这是他娘为他留下的护身符。
江鹤汀摩挲着纸页,眼底凝了光,心底的不安这才稳了稳。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应当开始掌握属于自己的权势,不能再将性命交由上位者的垂怜。
他需要,也想要,能够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势,哪怕只有一点点,足以保全性命即可。
将纸页轻轻折好,放回匣中归到原位。需要再等等,等越珩对他更多几分信任。
刚封好密室,便听松子通传。
“侯爷,陈世子到了。”
江鹤汀搂着手炉坐在围椅上,刚触到白瓷茶盏的温意,便见陈知睿掀帘进来,大步走到桌前,劈头就道:“好你个江鹤汀!竟连我也瞒!”
“我瞒你什么了?”江鹤汀端茶的手一顿。
陈知睿往椅上一坐,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梁木,压低声音:“京里都传疯了,说你表面是废太子党,实则暗地里早就投靠了那位。现在被留在宫里,是怕遭到废太子残党的报复。”
江鹤汀震惊,“你听着不觉得离谱吗?”
“谁不说离谱?可满京都这么传!”陈知睿愤愤不平,“你哪里能有这般未卜先知的本事。”
说完他端起茶盏猛灌一口,遮掩了自己闪烁的目光。
京里传得还有更难听的,只是那些污言秽语,他怎舍得说给江鹤汀听。
他知江鹤汀定然要问,便抢先说了掠过这茬。
果然,江鹤汀没再揪着传言追问。
京里的风言风语最是无孔不入,陈知睿不知能瞒多久,但他希望能够晚些,再晚些。
希望他能多享片刻清净。
午间酒楼。
江鹤汀与陈知睿踩着木质楼梯往上走,正要进入贯常去的雅间,就见下面又上来两人。
是从前相识的世家子弟,脸上堆着笑走近,目光却绕着江鹤汀转了两圈,刻意扬高了声音:“这不是少詹士大人吗?许久不见,今儿倒是巧了!”
少詹士一职,此时被人提起,倒显得有些难堪。江鹤汀头回感到,这官衔令他有些抬不起头。
等进了雅间落座,陈知睿才轻声问道:“陛下没给你调动个其他职位?总不能一直待在宫里,何时才能出来上朝?便是不当官了,只做个闲散侯爷也是好的啊。”
茶水从壶中斟出,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眉眼。
江鹤汀何尝不想如此,只是许多事从来由不得他。
从前是,如今依旧。
陈知睿见他不愿多提,便跳过此事,聊起近来京中的变动。
新帝登基后雷霆手段,心狠手稳各个方面都把控得极牢,眼看朝局稳固,大臣勋贵们便都偃旗息鼓,不敢再妄动了。
江鹤汀听着,丝毫不感到意外,目光落在窗外楼下的喧闹街景。忽然想起那些床帏后堆着的厚厚书册,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痕都浸满了夜色。
那是不知多少年,多少日夜努力筹谋的结果。
菜端上来时,热气腾腾的摆在桌中央。江鹤汀夹了一筷子,慢慢嚼着,眉头微蹙:“鱼肉不够鲜,芡也勾得稠了。”
陈知睿夹了块塞进嘴,觉得跟往常没什么区别,不禁咂舌道:“从前你也是曾夸过这家的,怎么现在就嫌东嫌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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