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珍从小就觉得她爹娘有心事。
娘的心事很好懂,娘每天都发愁她要穿什么戴什么,怎么多抄点经,怎么生出个儿子。
每次爹不回来睡,娘就会自个儿坐在桃花心木的梳妆台前,在高级公使住宅里的明亮电灯下捡佛豆,捡一个,就念一声阿弥陀佛。
娘已经32岁了,生育的黄金年龄已经过去,她在祈求一个儿子。
而爹的心事就不那么好懂了。
爹是个很厉害的人,陆婉珍知道。她喝咖啡,吃黄油吐司,上马桶,用浴缸洗澡,睡羽绒床垫,三个家庭教师和五个女仆整天围着她转,穿的软缎拖鞋一双就值得十两银子。
她在院子里骑小马,在大戏院的包厢里看戏,穿着手工定制的绣花礼服,坐着标致牌小汽车,跟爹一块逛香榭丽舍大街,有时候也去爱丽舍宫和枫丹白露参加酒会。
爹在那里,跟许多男男女女端着香槟谈笑风生,带着领结的仆人会称呼她Mademoiselle(小姐),为她端上蒙布朗蛋糕和洒满糖霜的马卡龙。这些生活不是人人都能过的上的,她能拥有,只是因为她是爹的女儿。
但是爹不开心。
爹发现娘在捡佛豆的时候不开心,坐小汽车的时候不开心,看戏的时候不开心,每次去过酒会,爹的不开心就会达到一个峰值。
可她不知道爹为什么不开心。
有一天,娘在收拾爹的新衣服,她跟着忙里忙外地捣乱,把裁缝给爹做的礼帽戴在头上,爹看了哈哈大笑,还吩咐裁缝给她也做一身小西服配礼帽。所以她就想,也许爹跟娘一样,都是想要个儿子?
从那以后,她开始穿裤子,戴礼帽,还把头发都剪短,十足十就是一个男孩。她还跟爹闹着要学击剑、射击、拳术,爹果然很高兴,一一满足了她不说,从此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她成了爹最宠爱的孩子,他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检查她的每一份功课,教她说外语,当他会客的时候,就把她抱在膝盖上,让她给自己点雪茄,还给她起了个法国名字,叫做里奥。
爹兴致来了会写几个大字,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叫婉珍在旁边磨墨。爹写:“男儿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然后,爹就会端着一杯清茶,品一口,叹两声,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并且告诉她这诗里的意思。
陆婉珍想,她可能有点明白,爹为什么不开心了。
一年一年过去,陆婉珍始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娘也不再捡佛豆了,娘把自己的房间改成了庵堂,那里常年飘着线香的气味,每次陆婉珍过去给娘请安时,都看见她在一片烟火缭绕里直挺挺地跪着,两个眼睛永不抬起来,那是一种标准的赎罪姿势。
没有传下陆家的香火,就是她的罪。
陆婉珍的身高也开始拔高,爹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没有白费,十二岁的陆婉珍,已经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天赋。
她聪明过人,进退有度,会说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和西班牙语,常年的体育锻炼让她的身高猛窜,已经长到了父亲肩头的位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跟她三个拱肩缩背、沉默温顺的姐姐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
她开始偷偷出门,她家看门的人里有个男孩,是她母亲陪嫁丫头的儿子,可惜他爹娘命不好,陆陆续续都病没了。母亲初时养着他,打算让他给未来的小少爷做贴身的小厮,名字也没给取,只有个乳名叫石狗儿。
后来,母亲绝了生育的想望,他就被打发出去看大门,大家就狗儿狗儿的叫着,叫到他十四岁。
石狗儿羞羞怯怯的,面目清秀,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圆溜溜的。她央求了他两次,又许诺会带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把他哄得开了门。
她穿了夹克,戴着鸭舌帽上街去,活脱脱就是街头卖报纸的小子,骑着自行车混在巴黎的人群里,没有人会多扫她一眼。
她尤其爱去塞纳河畔的咖啡馆,在那里点上一杯咖啡,饶有兴味地听着那些社会活动家的高论,什么平等、人权、反殖民、罢工、资本主义的,有的她能听懂,有的她听不懂,就记在心里,回去问爹。
如此几次,她偷跑出门的事情就露馅了,爹气得不得了,但不是气她偷跑出门,而是气她自己悄悄出去,怕她遇上不测。后来,她每天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门了,只是必须带上一个男仆跟着去——狗儿。
审讯室,张松鹤给石将军斟上第二杯茶。
“……四小姐对我很好。”石将军的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说来惭愧,我那时候只是他家里的一个下人,但她从来不喊我狗儿,她给我起了一个名字,石志坚。她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人权,不被人叫狗儿就是最基础的人权。”
“一出门,她买什么,就给我也买什么,冰淇淋、咖啡、金黄的可颂和浓浓的里昂肉冻……后来,四小姐还拿零花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老爷不同意,她据理力争,说我有了自行车,她出门时才不用停下来等我。”
“四小姐聪明极了,她也会在咖啡馆里跟那些洋人讨论,还让我把他们说的话给记下来。我说我不会写字,她又教我写字,法国字,中国字,统统都教了一遍,还把她看过的书拿给我看。”
石将军脸上露出一个既温柔的笑意:“那时候,我整天都像是飘在云里,觉得自己交了想也不敢想的好运,能服侍这么聪明、这么能干、这么善良的小姐。但四小姐不高兴,因为我始终不肯叫她的名字,只肯叫她四小姐,哪怕老爷太太不知道的时候,我也一样这么做。”
“那您为什么不叫她的名字呢?”
“我哪里敢呢?我那时候只是她家里一个看门的奴才。四小姐待我好,但我不敢做任何僭越的事情,怕放肆惯了,以后改不回去了。我比她大几岁,知道老爷不能在法国呆一辈子,早晚是要回去的。四小姐的日子能过的这么舒畅,是因为这毕竟是外国,将来她就知道了,法国公使小姐过的日子,跟中国官家小姐过的日子,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呀……”
1912年,清帝逊位,华夏改元为中华民国,清廷所有外交关系一律废止。
陆婉珍告别了法国,跟随父亲踏上了归国的航船,回到广东老家去。船行三月,来到珠江码头时正是五月中旬,天气已经暑热蒸人,码头的劳工们搬货搬得大汗淋漓。
陆婉珍见到的第一个祖国同胞,就是码头上的苦力。他们黑黑的,瘦瘦的,干瘪的胸脯下是成排的肋骨,胯骨在一层皮下面突出来,有不少人连一条裤子都没有,说起像人,不如说八分像鬼,两分像猴。
几百斤的大包扛在他们细瘦的肩头,压得他们一晃一晃,没有人吭一声,在监工们的鞭子下,他们排成一排,沉默地走。
祖父已经打发了不少家仆来接她们,当着老仆的面,爹破天荒第一次,拒绝了陆婉珍要跟他一块骑马回去的要求。
“这不是法国了。”爹是这样讲的。
那天,她是坐着一乘密不透风的小轿子回去的,跟她同乘一轿的还有她三姐。轿子里又闷又热,她几次想要掀开轿帘透透气,却愕然发现,轿帘已经被线缝死了。
这乘小轿子就这样把她抬进了家门,当家的人也不是爹了,而是素未谋面的祖父。
高高的屋梁下,她和三个姐姐站成一排,给祖父磕头请安,三个姐姐驯顺地跪下,她却下意识地行了一个单膝跪地礼,还是爹一声咳嗽,她才反应过来,双膝落地。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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