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第三场雪落得格外早，天边灰白，风里裹着细细的寒意。
野郊的客舍孤零零立在官道旁，檐角挂着半旧的风铃，随着北风叮当作响。
客舍不大，大堂不过三四张桌，七八个男人围坐堂中，火炉烧得正旺，铁壶里的水咕嘟作响。
萧无痕将热茶一饮而尽，抬手抹去胡渣，问道：“小沈姑娘呢？”
邱驰砚正用茶杯捂手，唇边的水气打着雾：“出去玩了，说是看到路人手里拎的烤鹅，要去附近村的农户那儿买点。”
萧无痕轻笑，他倒是有点羡慕这位小友，哪怕天寒地远、路途艰险，她都能随时随地找到一件小事让自己开心。
从三合镇离开已有一个多月，他们循着幻药的线索一路北上，天愈来愈冷，山路荒寂，为避耳目，常要绕行人迹罕至的旧驿道。
原本觉得沈榆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家会受不了，结果她反倒比不少老江湖还更能适应风霜。
无论多冷多累，她从未有一句怨言。天亮时挑水劈柴，天黑时还要煮饭喂马，做得极有条理。
她似乎不知道累的。
门被推开，寒风灌入堂中。唐华之收起斗篷，手里捏着刚收到的飞鸽传书。
萧无痕展开看了看，又传给其他人。
“对手有些按捺不住，竟然找了杀手。”
邱驰砚看完也递给别人：“清衡山庄魏庄主虽只是一介商贾，但敢公开抵制幻药，勇气可嘉，只是…树敌太多了。”
“已经传信给他们了，让他们务必小心。”唐华之也说道，“不过我们要不要改道去那边？”
萧无痕：“自然是要，但得等明日新传来的消息。”
旁边的捕头看着密信，满脸不解：“汉人，但整日顶着胡人装扮，这是什么杀手，这么招摇？”
“你没听过榕伯？”唐华之应道，“他也不算是狂妄，是真有几分本事。据说他生于塞外、长在异域，并不认可自己是汉人。而且，江湖也算榜上有名吧，使得一手好刀。”
“那能有小沈姑娘厉害？”
说着说着，众人视线齐聚在邱驰砚头上。
邱驰砚愣了愣，耳尖泛红：“…别看我啊，我又没和她交过手。”
“你肯定打不过人家。咱们这堆人里，恐怕也就只有师父能胜过她了吧。”
萧无痕故作严肃道：“还好意思说！瞧瞧你们几个，再看看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功夫如此高深，平日让你们练功，个个都借口查案偷懒！”
众人被骂得不敢吭声，只能缩在茶壶旁烤手。
自打大伙一起走后，除了萧无痕和邱驰砚，每个人都和沈榆切磋比试过。
十八般武艺、各路兵器也都用上了，没人能走过百招。
而每次沈榆赢后，偏还觉得她游刃有余。
“大伯！”
正说着，外面就传来沈榆的声音。
众人神色一变，坐得笔直。
他们约定好，他们此行是假扮一家商旅人家出行，萧无痕是大家长，其他人是堂兄弟，而沈榆是最小的妹妹。
只要有生人靠近，他们便会这么称呼彼此。
沈榆怀里抱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烤鹅，手上还拎着几只酒壶和糖饼小跑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悠然踱步而进——
那人披着灰褐色大氅，腰间挂刀，头发扎得松散，几缕垂落鬓边。
胡人装扮，但是汉人…
几人交换了眼神，萧无痕不动声色：“小榆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这位是？”
“路上遇到的，正好他也要来这里住，就一道回来了。”沈榆径直坐到邱驰砚身旁，开始拆鹅分给其他人。
最后还不忘给那陌生人分了肉。
“多谢…美丽的姑娘。”
他笑着躬身接过，目光从沈榆身上轻轻掠过。
邱驰砚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却未出声。
他看见那人的右手虎口有一道旧伤，刀茧深厚，若非久年持兵之人，不会有此痕。
萧无痕含笑点头：“既是路上相遇，便是缘分。一起坐下来吃个饭？”
“不了，我想上去睡觉。”那人捏着鹅腿礼貌拒绝，直接往楼上走。
“那，请便，不多打扰了。”
几人互相点头致意，并未多说什么。
待那人进了屋关了门，邱驰砚把那纸条也放在了沈榆跟前。
沈榆啃着糖饼，快速扫过，“哦”了一声。
她并不意外，那人身上的功夫，刚打照面时她就看出来了。
可以说，那个是极其招摇之人，完全不隐藏自己的习武特征。
萧无痕照常与众人假意闲聊，谈笑风生，并未有什么异样。可在笑声间，他用两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这是他们定下的暗号，若是有可疑人员，他们便得整夜轮流注意着，不可松懈。
沈榆不会去管他们的事，该睡还是睡。
只是转天起来要赶路时，那人就站在堂中等着她。
他见沈榆下楼来，便主动迎了上去。
“昨晚，谢谢你的烤鹅。我要走了。”
沈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特意告别，只是浅浅应了一声，但他马上又塞给自己一个物件。
“走了！”
他身影消失得很快。
沈榆看着手里那块瓜果形状的白玉，指尖一触，温凉而细滑，一时有些发愣。
现在的有钱人，都是这么社交的吗？
“哎呦，这不是…”有人眼尖，瞄到了这东西，刚惊呼出声，却被唐华之猛地清了清嗓硬生生咳断。
“走吧。”邱驰砚淡淡地把她拉下楼梯。
“诶？我得把东西还给他啊？”
“…不出意外，还会再遇到的。”邱驰砚语气平静，却目光幽深。
“不是说是个杀手嘛，这么有钱？对刚认识的人出手就那么大方。”
“…走吧。”
他们得来的新情报，说清衡山庄突发宣布要公开焚毁幻药，并放话与制药、贩药者势不两立。
这已经不是提防一次暗杀能解决的了。清衡山庄此举，等于当众撕破了脸，且不留余地。
他们得全速赶往府河城了。
清衡山庄原是行医世家，几代人以炼药、制丹、贩药材起家，医名传遍朝野。
庄主魏山是个正派人，只是脾气过于刚硬，手下多是名医与药师，也兼济商道。
据传他幼子沾染幻药，甚至送了命，魏山便要以身立威。
沈榆觉得这个人名有些耳熟，但始终没想起来，直到踏进清衡山庄的大门，有些记忆才回归。
魏山前来迎接六扇门的各位，目光在沈榆身上反复停留，一进正堂，他也想了起来。
“请问这位小友，令堂可是宋临舟师祖姑？”
邱驰砚等人还没落座，纷纷注目。
“是啊，我小时候，好像来过这。”
“哎呀，原来是沈师姑，师侄在您小时候还抱过您呢。”
魏山躬身行了个大礼，险些顾不上其他人，眼下只有认亲成功的兴奋。
邱驰砚：…？
魏山连忙让人上茶，解释道：“家父是宋师祖姑师弟的徒弟，按辈分，我自然得叫一声师姑。”
他正值壮年，对沈榆却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邱驰砚拽了拽沈榆：“你娘是…？”
沈榆渴了一路，把茶一饮而尽，空出嘴来才答道：“澹台山的。”
这下连萧无痕都忍不住侧目。
人们常说“一人出澹台，三门避锋芒”。他们既不属官，也不入帮，门下弟子少而精，常年不过百人，却人人兼具术心并重的本事，无论医、阵、斗、辩。
他们不争名望，却常被朝廷、江湖诸大家族暗中争取、寻求帮助。
“难怪。没想到小沈姑娘和魏庄主还有这等渊源。”萧无痕总算是明白当日为何毒医天榕对沈榆是那种探究态度了。
深藏不露一词用在沈榆一家人身上，竟还能翻番好几次。
魏山对着沈榆激动许久，才被萧无痕拉回到正题上。
他变脸很快，马上义愤填膺：“这群畜牲！只讲利益，罔顾人命，什么东西都卖。行内人多数敢怒不敢言，总得有人站出来告诉大家这东西的危害！”
幻药之所以流传范围广，一是因为渠道甚广防不胜防，二也是因为许多人觉得这东西危害不大，只是晕一晕睡一觉的事。
萧无痕顺着他的话，终于让他情绪平复一些，又道：“不知魏庄主明日的焚药大会，可有提前准备什么？”
“萧捕头放心，我山庄护卫严防死守，定不会有人闹事。”魏山看似很自信，“邀您前来，也是想您来做个见证。”
朝廷之人常被邀请参与武林中事，但也仅仅起到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这是六扇门之人最常面对的尴尬处境，有心无力。
虽然魏山这么说了，但萧无痕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他交代下去，明里暗里的人都要对外来人员做好防范与排查。
魏山又讲了些他与幻药商的交锋，后面，就请在场诸位一起用个晚膳。
除了主座和最尊贵的客座，沈榆被安排在了魏山身边。
邱驰砚趁着人未完全落座，悄声打趣道：“若真算起来，我们俩这辈分会不会太乱了啊。”
“咱俩可以各论各的。我娘说在外如果遇上澹台山的人，就算不认识也可以把辈分认下。他们还是很喜欢这个大家庭的。”沈榆眼睛盯着满桌饭菜，心中规划先吃什么、后吃什么。
人多的时候，总是吃不饱，也吃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
邱驰砚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不禁失笑。
她对那道炉焙鸡的渴望已经溢于言表。
待魏山提起酒杯，说了几句客套话，沈榆第一时间便抓起筷子。
一块鸡肉刚放进嘴，似乎有些不对劲。
“等一下。”沈榆挡住桌上其他人的筷子。
有一股淡淡的辛味，却不是调料的味道。
她每道菜都浅尝一口，分了四盘出来：“有毒，放了雷公藤和曼陀罗。”
“那你还吃那么多！”邱驰砚拦住她的手腕。
“这一点没事的。”沈榆丝毫不慌，筷子一撂，站起身来，和萧无痕视线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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