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主任的办公室在高三教学楼的最高层,位置绝佳。
从门外的走廊往下看去,近瞰可以掌握所有高三教室和走廊上的情况,远眺能将四中校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一座钟楼矗立在校园中央,巨大的表盘上秒针一格一格地走着。
还有二十分钟,早自习就要结束了。
王于英侧头瞥了一眼,冯山月像在装作看不见她,目光远远地落在外面。
早自习的前二十分钟里,她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王于英绞尽脑汁也憋不出合适的开场白,索性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冯山月先开口,解释她为什么在校门口等自己,又或者给出转学的理由,再不济直接骂自己两句都行。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冯山月表现得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普通转学生,在这漫长的二十分钟里将整栋高三教学楼的构造研究了一遍,现在又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四中校园里的其它建筑。
什么都没有说,所以说什么都有可能。
在漫长的沉默里,想象带来的心理压力更让人不好受。
这种不确定性拉扯着王于英的神经,令她越来越烦躁。
“哎。”
因此,当冯山月忽然开口,王于英第一个动作是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后才转头去看她。
这个时候,哪怕她直说“等着吧我转学就是为了整死你”,王于英也能平静接受。
当然了,冯山月是文化人,不会说得这么粗俗——不过王于英自从目睹了冯山月骂涂鸦男,对她的攻击性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认知。
冯山月没看王于英,视线瞄准远处的一栋建筑,阅读挂在外墙上的字牌:“汇雅楼,是做什么的?”
王于英一口气又提起来了,甚至怀疑这是某种她听不懂的暗讽,等了半天没听到冯山月说下一句,才谨慎地组织语言:“呃……给艺术生用的,练舞房、琴房、画室,都在那边。”
冯山月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上一次这么揣摩别人提问的意图,还是在王于英升高中参加四中体育生招考面试的时候,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见冯山月沉默,王于英以为她不满意这个回答,挤牙膏似的补充:“里面还有电脑机房。高一的时候,我们会在那里上音乐课和信息课。但是高三已经不学这些了……”
在她说话的时间里,冯山月再次偏开头朝着教学楼下面几层的走廊张望,王于英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听。
她的语气不自觉加重了:“那边平时都是锁着的,没钥匙进不去,你要是打算去乱逛就别想了,而且……”
对方把你当空气晾在旁边,你还得耐着性子把话说完,能忍才怪。
她本来就是一点即炸的脾气,对冯山月于心有愧才忍到现在,说着说着终于压不住那股无名火,干脆闭嘴,瞪着冯山月。
话音突兀地中断,冯山月总算注意到她情绪不对,转过头来。
两人对视,王于英硬生生另起话头:“你怎么知道向明珠和我一个班的?早上找我干什么?还有,为什么转学?”
一口气把想问的问完,她心里总算舒畅了,紧接着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等冯山月回答。
就当她没素质没良心好了,哪怕冯山月嘲讽她一通,也比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她要好。
没想到冯山月只是轻轻“啊”了一声,也不见生气,答:“合照。”
王于英一怔:“什么合照?”
冯山月说:“她的Q/Q空间里有你们班的合照。”
所以看完就过目不忘,记住了她的脸,还能在开学的时候一眼认出来?
王于英皱眉:“你看她Q/Q空间做什么?”
向明珠又没得罪她。
冯山月坦然:“我也看了你的。一中体育馆的确修得烂,因为校领导从中贪了钱,不过他后来被举报下台了,这件事你们四中的应该也听说过。”
王于英的大脑在刚听完开头那句就变得一片空白。
去年她们排球队在一中的体育馆打友谊赛,她发动态吐槽过一中的体育馆设计有问题,更衣室离场地十万八千里远,更衣柜甚至是坏的。
都是一年前的事了,还能被冯山月找出来,合着这人是把她的空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无数种可能在王于英脑海中闪过,从“冯山月打算搜集信息网暴她”到“难不成冯山月打算借题发挥控诉她破坏两校友谊”。
而冯山月丝毫没注意王于英惊疑不定的眼神,继续回答,语气自然。
“找你是想让你帮忙带个路,毕竟我初来乍到,在四中没有熟人,也不熟悉环境。至于转学……”
她微笑,笑容里带着“你再怎么问我也只会这样答”的意味。
“因为我想来,就来了。”
王于英嘴角抽了抽:“这里是四中,你来这种学生弱智老师垃圾的地方读高三,搞负重训练啊?”
冯山月被王于英粗暴的形容词冲击得顿了片刻,随后才说:“在哪里学都一样,不影响。”
倒是很自信,自信得都有些狂傲了。
随后,她意识到什么,笑了:“你觉得我转学是为了报复你?”
王于英不言,眼神出卖了她的怀疑。
不然呢?
你连我社交账号都翻出来了,只要你想,随时可以给我的好友们群发消息说“王于英的爹是杀人犯”。
更别说现在你都转学了,就站在我身边,只要下课铃响,随便来个人找你打听,你就可以说“哦我转学是因为我哥哥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你问王于英”。
除了这个目的,还有什么能让你放弃一中的尖子班,转学到四中来?
王于英等着冯山月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就像在等刽子手的刀落下来。
可冯山月只是轻嗤了一声,把头转回去,什么都没说。王于英看在眼里,品出几分不屑解释的味道。
她沉下脸来。
如果不是因为她家亏欠冯山月,她这辈子都不会和这种人打交道。矜傲而目中无人,看似礼貌实则张狂,说话只说一半,总要别人猜她的意思。
王于英抱起胳膊,背靠在墙上,回忆当初在派出所里冯山月脸色苍白的样子,做了个深呼吸,理智慢慢回笼。
只是因为冯山月表现得不像个普通的受害者家属,没有歇斯底里地哭泣,也没有咄咄逼人地指控,并不代表她就能忘了她们之间谁是受伤更深的那个,转而指责冯山月。
王于英深呼吸。
要宽容,要大度,是她理亏,她忍。
自习结束近在眼前,能感觉到教室里的躁动越来越明显。
班主任们三番五次地把学生从走廊赶回去,又有好几个胆子大的借口上厕所跑出来,视线遥遥地朝这边飞。
远处的钟楼上,距离打下课铃已经只剩五分钟了。
分针与刻度之间的距离一格一格地变窄,王于英盯着那面钟,感觉她被困在那方寸的刻度之中,随着分针的倾轧逐渐窒息。
离钱主任办公室最近的教室响起“吱呀”的开门声,向明珠从一班门口探出头,左右看了看。
见办公室门口只剩冯山月和王于英两个人,她朝王于英咧嘴一笑,蹭着步子走来。
如果视线能化成实质,王于英的眼神足以把向明珠钉在原地。可向明珠却毫无察觉,她目光早就挪到了冯山月身上,既好奇又兴奋。
王于英认命地叹口气,心想你还在这里好奇人家,人家连你Q/Q空间里八百年前发的非主流合照都看过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一中的学霸啊,我还以为你是来四中找麻烦的呢。”
向明珠毫不见外地凑到冯山月身边,仿佛早上谎报军情说有人堵王于英的不是她。
冯山月朝她礼貌地点头,虽然脸上没有笑容,但说话很客气:“怎么会,以后都是同班同学,多多关照。”
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刚才是谁在故意晾着王于英,还对她嗤笑。
王于英斜着眼看冯山月装客气,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和向明珠异口同声:“同班?”
冯山月答:“不然呢,你们一班不是四中最好的文科班吗?”
听上去有点欠,像在纡尊降贵地炫耀成绩,可她的神情却很自然,仿佛说的只是“一加一等于二”之类的客观事实。
说完还看了一眼王于英,王于英竟然诡异地接收到了她的脑电波——她不懂王于英这种头脑简单的体育生是怎么混进一班的。
王于英没解释,因为一些不好细说的前尘往事,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老师专门把她和女排队的队友们分开了,免得都在一个班方便通气打架。
……而且其实她高一的时候成绩还挺不错的,只是这种话放在一中的年级第一面前实在说不出口。
“正好今天下午换座位,你要是找不到同桌可以找我,我也好沾点你的光。你知道吗,刚才班上都传开了,说你在校门口让隔壁三班那个男的吃瘪,能文能武啊你。”
向明珠已经自顾自地絮叨上了,念了半天没人理她,冯山月默然不语,王于英神游天外。
直到她问出那个王于英曾问过的问题。
“哎对了,你为什么要转学呀?”
与此同时,清脆得有些尖锐的下课铃敲响了。
开门声此起彼伏,成绩好的班门口人少,也安静些,成绩落后的班爱玩的人多,都挤在走廊上放风。
鞋底摩擦地板的动静不断,嗡嗡的说话声交织成海,玩闹时的叫喊和尖笑是卷起来的浪花。压抑了四十分钟的躁动像一场海啸,朝着这个角落席卷而来。
无数张脸庞出现,男的、女的、熟悉的、不熟悉的、看好戏的、漠不关心的。
冯山月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越过向明珠望着远方,整条走廊上的人都被她用目光扫了一遍,分不清她是在找人,亦或者只是为了躲避向明珠的询问。
王于英余光瞥到什么动静,低下头去看。
冯山月插着手的衣兜在轻轻地、有规律地耸动。王于英焦虑的时候手上也喜欢做小动作,她猜那是冯山月在用拇指的指尖抠食指的指节。
冯燕芳走之前叮嘱过钱主任,不许提前放冯山月回班,既然想出风头,就下课的时候也站着别动,让四中同学好好看看。
冯山月当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现在看来,她也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从容。
做惯了好学生,第一次在罚站的情况下被人围观,不好受也正常。
王于英这么想着,心里平衡不少,倒是可以原谅她之前对自己的无礼了。
向明珠不会看眼色,察觉不到冯山月的异常,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到底为什么转学呀?只剩一个学期就毕业了,一中肯放你走?”
王于英打岔:“少说两句吧你。”
向明珠哦了一声,冯山月却被这话拉回了注意力。
她瞥一眼王于英,说:“我在一中触景伤情,睹物思人,读不下去。”
向明珠一呆:“什么?思谁啊?”
冯山月答:“没谁,一个死了的人。”
语气轻飘飘的,根本不显露出半分伤心,听起来像在说地狱笑话。
向明珠都快笑出来了,对上王于英能杀人的眼神,又把笑容收了回去。
她眼珠转了转,不知想到哪里去了,点点头:“行,我不问了。”
说完就欢快地跑了,王于英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真相险些就要被冯山月脱口而出,她却又咽了回去。这种说话方式简直像恐怖片,王于英害怕的事情隐在模糊的语言背后,时不时显现出一点影子,就足以扰得她心绪不宁,恐慌不散。
这股恐慌感持续了很久,久到上课铃响,班主任来钱主任门口领人,和冯山月寒暄了两句,再带着两人回一班。
班主任姓武,教数学,外号武则天,行事干脆利落,不怎么讲情分,也不特殊对待冯山月这个背景复杂的转学生。
进门后,她在满教室好奇的目光里递了个眼神给王于英,让她回座位,又把冯山月带到讲台边。
“来,欢迎新同学冯山月。”同学们欢呼声和掌声刚起个头,武老师就拿起尺子敲讲台,“行了,把上学期期末考的卷子拿出来,没带的找同桌借着看。冯山月,你坐那边去,桌洞里有空卷子,你拿着看。”
她指向最后一排靠后门的空位,那是今天早上得知有人转学后临时加的位置,孤零零的没有同桌。
王于英的位置在教室最里面的窗边,同样是一个单座。
她坐下了,周围的同学纷纷转过头来,用目光问她今早什么情况。
余光里,冯山月也坐到了位置上,拿起卷子认真阅读,仿佛她只是经历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
王于英却心不在焉的,对周围的眼神一个都没回应。顺便暗自稀奇,向明珠那个大喇叭居然没把前因后果讲给全班听。
她掏出文具袋,拿出笔开始转,盯着卷子发呆,耳旁武老师的讲课声如流水一般淌过。
直到下课铃响。
一群人如饿虎扑食般扭头,朝这个角落看,和王于英玩得好的同学直接笑着大声问:“二姐怎么又风光大站了?”
放在平时听到这种谐音梗玩笑,王于英只会笑着骂回去,今天班上多了个刚参加过葬礼的人,她一时竟不知道是该让同学住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话。
最后,她朝对方比了个中指,直接趴下装睡。
耳朵却竖着,听后门口的动静。
然而,没有人找冯山月聊天,更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转学,也就向明珠和几个热心的同学在路过她的时候打了个招呼。
经常转学的都知道,一个陌生学生刚进入集体时,周围人总是对她好奇而带有顾忌的。因为不了解她的脾性,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如果她的态度也十分冷淡,那么大家只会更小心,远远地观望着,轻声地讨论几句,却谁都不好直接上去攀谈。
更何况来的是传说中那个能考华京的大学霸,同样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大脑构造却说不定和他们这些目标考一本的同学不一样。
上午总共有五节课四个课间,每个课间王于英都趴下补觉,而冯山月要么做卷子,要么看书,这半天竟过得风平浪静。
其中最难熬的是长达半个小时的大课间。高三不用做课间操,放在平时王于英嫌大课间过得快,这次却觉得无比漫长。
她头埋在胳膊里,一开始还在胡思乱想,后来竟真的睡了过去。
而另一边,冯山月透过窗户望着走廊,桌上放着写完后对过答案的数学卷子。前面全对,压轴题是二选一,她都写了,其中一道没做错,另一道扣了四分。
前两节课她干脆没听,埋着头做题,武老师讲课的时候下来了一趟,也没打扰她。
沉浸在数学题里的时候,种种情绪都随着笔尖的移动宣泄了出去,心也变得格外安宁。
唯一没有全对的那道题,冯山月写它的时候刚好是大课间最热闹的时段,外面吵吵嚷嚷的,一个身影隔着窗户晃过去,她抬头瞥了一眼,笔下出现了差错。
冯山月用红笔在卷子上打叉,上课铃在耳边响起,余光可以瞥见王于英装模作样地伸着懒腰坐直。
今天早上,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令冯山月觉得很好玩,忍不住逗了逗她,没想到这人真以为自己是冲着为难她才转学了。
想到这里,冯山月又没忍住嗤了一声。
正是即将上课、班上最安静的时候,王于英的注意力又都在后门那边,因此,尽管隔着整个教室,她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冯山月微微侧头的动作,和那一声嗤笑。
她把手撑在膝盖上,盯了冯山月一眼,却没有生气,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思路。
那之后的时间里,王于英都在思考,当放学铃响的时候,她起身的速度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利落。
冯山月还在慢吞吞地收书包,顺便把手机开机,就看到王于英阳光灿烂地走了过来。
她脸上带着一种蒙对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的成就感,和直面最后一道压轴题的勇气。
王于英觉得她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冯山月转学而来又按兵不动的原因。
就像人陷入黑暗时会恐惧未知,一件事在没有发生的时候是最可怕的。因为它有着无数种可能,而没有确定的结果,所以,只要想象那些可能出现的情况,就足以被这些想象一遍又一遍凌迟。
正因为王于英害怕真相暴露后周围人的反应,害怕审判的目光,只要冯山月一日不揭露真相,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一日悬在她头顶。
如此一来,折磨的过程将被无限拉长。
而这,就是冯山月的用意!
果然是一中的高材生,一来就选择了最能折磨人心态的方法!
王于英用一种包容而慈祥的眼神看冯山月,看得冯山月有点发毛。
她心想,如果冯山月想这么做,那自己就奉陪到底。
既然她觉得对冯山月有所亏欠,就干脆大大方方地用行动补偿她、帮助她。
就算冯山月想为难自己,那也是因为她经历了那样的事,她表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心里肯定很难过,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
她王于英从小到大打过的架、挨过的骂还少吗?她是最不怕受伤害的人。
只要她对冯山月足够耐心,足够好,即便之后冯山月当众揭开真相,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又如何?毕竟那是迟早会面对的一天,而在这之前,至少王于英做了自己该做的,面对冯山月时能问心无愧,旁人也挑不出她的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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