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晴深吸一口气，敛去心中担忧，也装作没有看到阿丑日益枯萎的容颜，绽开脸上笑容，将药端到他面前道：“吃了药就好了，我给你带了千喜居的香蒸糯三宝。是新品，你猜猜看是哪三宝。”
阿丑咕噜咕噜地喝了药，又庄重地接过彭晴递给他的一小块糕点，用油布包裹着，还有些发热，是刚刚出炉就买来了。他轻轻撕开油布，一股桂花的清香饱满了口腔，软糯香甜，将嘴中苦味悉数裹挟而去。
“有金桂、核桃，第三味我不知道，和桂香不同的清香。”阿丑似乎等着彭晴告诉他，但是迎来的却是彭晴的“刁难”。她思绪悠远，声色轻柔：“你好了之后，自己去寻这第三味吧。”
“谁怕谁！”阿丑不服气地说，唇齿间的咳嗽正欲翻涌而来，却被他硬硬堵住。他又道自己吃了药困乏，要休息，赶客之意甚弄。
彭晴给他掖了被子，看他闭目睡去，脸上不安重又浮露，她只恨自己不能替他受了这些苦，要他一个孩童受此折磨。
时值正午却天色阴沉，一如彭晴心中阴云密布。
她近日也频频吃药，每日清晨到医馆针灸，奔忙在医馆和阿丑的病榻之前，连着药效发作，她整个人都只觉得越发疲劳。
如今她得了空，正浑身泛着懒，站在廊下看去堂前正脊上那凝视天际的鸱吻。龙面鱼身，张嘴吞天的模样，让她突觉恍惚，一时间眩晕摇晃了一下身形。
李莲房却突然出现在身后，稳稳扶住她，给她披上了浅黛披风。彭晴擦去眼中泪水，沉默着系着披风绸带。
“其实阿丑自己也知道的，不怪你。”李莲房声音敲打着彭晴的心门。可彭晴眼看着天又欲雨雪，心底寒意仍难驱散，也不愿打开心门。
李莲房的声音悠悠响起，若天上雪，絮絮飘来，冰冷化水，久久回旋耳畔。“阿丑本是五伦之内的畸形儿，此类孩童没有活过十岁的先例，实非人力所能更改。”
这几日阿丑一病，只喝了药，竟没进一点饭，连他最爱的糕点，也只是浅浅试了一小口，几日下来，已经消瘦到没了人样。两个大夫都悄悄地要她们早做打算。
病来如山倒，如今彭晴算是明白了。
泪水滴落木栅栏处，哀曲在彭晴心中传荡散开，如涟漪般让她心湖久久无法平静。眼前李莲房的面容变得模糊，她拂去脸颊处垂泪，决定带阿丑出门去。
“阿丑，我带你去看大夫好吗？”彭晴将阿丑拍醒。阿丑困顿睁开双眼，摇摇头道：“那个药吃得很好，我现在慢慢有了力气……”
心底的枯萎一点点蔓延，眼前人的生命如掌心流沙，怎么努力也止不住。彭晴无力地握住阿丑的小手，声音颤抖：“我们坐马车，去看看蘑菇山。”
蘑菇山的景致比阿丑想象的更好看。
洁白无暇的积雪山顶形成蘑菇的白伞，巨大的山脉相连，高低错落。两侧山体的积雪渗过，山脉中部没有积雪，远远看去，就形成了一根灰褐色的伞柄。看着这一幕奇妙的画面，他眼中仿佛绽放阵阵烟火，热烈而绚烂：“真的有这样的山！”
彭晴不语，拨不开眉头愁绪，看着阿丑的笑颜，心中钝痛。其实真正的蘑菇山是云朵盖在山体上，形成云帽山的样子，只是那样的奇观，需要盛夏才能看到……
回来后的阿丑精神面貌也好了许多，说自己要吃粥，这样子快些好起来，再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美景与奇观。
“听说南方，有画楼烟云，小桥流水，也有暴雨泼墨。”李莲房也鼓励他道。
“言姐姐，当真如此吗？”阿丑知道姬孟言到各地做生意，下意识问起了姬孟言。
姬孟言点头：“不说南方，光是京城，都有好多够你看的呢。等你好了，我带你去！”
阿丑笑笑：“等我好了，我就先回五巍，晴姐姐，我们说好了的。”
彭晴给他喂了一勺粥，嘴里装作不满的样子：“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
几人说说笑笑，阿丑也难得进了一碗粥，赞不绝口。夜了，大家各自散了回去休息，彭晴在房中照顾阿丑。
夜里醒来时，依稀听到阿丑的低声喊叫。她连忙跑到阿丑床边，却发现阿丑手指冰冷，她握住阿丑的手，给他哈气，道：“我给你点一些炭。”
“不要了，”阿丑的声浅得仿佛漂浮的羽毛，轻柔飘荡空中，始终落不到地面。“晴姐姐，不要难过。”
彭晴眼眶泛着血红，眼泪瞬间断了线重重砸在被子上。阿丑却转了话口，突然说道：“我还是没有想明白第三味是什么。”
彭晴重重咬嘴唇，想抑制着自己的哭声，却听闻自己一字一句地砸碎着沉露：“是夜息香，一种西域特有的香料，有醒神之效。”空气如凝露般令人窒息，她急速地喘着气，企图和缓着自己的情绪。
门外转瞬即逝的身影也顿了一顿。
阿丑点点头，很满意地说：“夜息香，我记住了。”
“晴姐姐，你给我起个名字吧，立在碑上的。”躺在彭晴怀里的阿丑小小一个，再没有了出小隐山村的活力。
听着阿丑的渴求，她挤出几个字眼：“河清，河清人寿可好？”
“河清，好，我家姓韩，若是不方便，改姓彭也无所谓的。”他说完笑笑，又咳嗽了几声，“此次跟着师父和你出来，真是对了，外面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他回味着，声音逐渐小了，眼神也渐渐涣散。
他将最后一丝力气放到了手中，指了指枕下的书页，随着最后一丝神识离魂，小手便沉沉地落到了被子上，重重地敲打彭晴的心。
她没有力气拿起那本书，只是放声大哭着，怀里阿丑的面容安详恬静，仿佛只是熟睡过去。
彭晴的哭声将姬家大院吵醒了。姬孟言披着狐裘跑来，一来便明白了事情，她也潸然泪下，这样短的时间，又一条生命消逝于眼前了。她帮彭晴把书本拿了起来，递给彭晴，里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谢谢。”
眼前的墨渍晕染开，可脑海中阿丑的一举一动却慢慢清晰。
初见时，他涩生生的，坐在床边拿着竹简在试探；后来，他为她煮粥、换水，悉心照顾；一起在小隐山探路……这样单纯的孩子，尚且没有看过世间五颜六色，就失去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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