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侯猝然离世,尤其是在立了平乱蚩蛮的大功之后,离奇地、突然地横遭此祸,皇帝命人彻查,可不管派出了多少太医和仵作,偌大的侯府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依然只有一个结论:侯爷老了,征战多年,恐是力尽心悸而死。
古往今来,倒确是不乏有此等令人叹息的憾事。
于是皇帝下令不再查下去,恐扰了将军安灵。命停灵二十七日,追封谥号“武穆”,百官吊唁,又亲遣使官致祭,允了侯位世袭,赐葬地,立道碑。
但宋连不能相信,她明明记得那天上午晏老将军还慈爱地向她打招呼,看起来身体如此硬朗,还会叫晏临乳名,说他贪觉,祖父突然离世,那晏临……
晏临也不肯相信,他头一次完全失了神,那天晚饭上,祖父还笑他十四岁的男孩如此爱吃姑娘般甜腻的吃食,直到吹灯歇下,也一同往日。但是半夜,他却听见了屋外小厮的呼喊,说着什么侯爷去了。
哪家的侯爷,侯爷怎么会去了?
他跌跌撞撞,也不知是如何到了祖父门前,已是一片仆从跪地哭号,他扒开了那些人,却被门口的父亲拦住,素日不爱宿在家里的父亲,如今倒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搂住他,说太医已来,不要进去添乱,父亲还用衣袖擦拭着自己满脸的泪水,又想去晏临脸上擦擦,却发现晏临根本没流泪,也没陪他演一出父子情深。
晏临看也未看父亲一眼,他定定地看着房内烛火通明,一个又一个太医进去检查着祖父的舌苔,瞳孔,手足……他看不下去了,光晕一圈一圈像要昏晕了他的双眼,他双腿失了力气几乎要无力支撑,双手却依然拼命地扒开父亲横在门前的身体。
他要去看看祖父,那个从小抱着他骑马射箭,教他打拳练武的祖父,一边笑弄他爱吃甜食一边不忘买回家的祖父,那个屡次胜仗归来总会豪气地将铠甲扔向他让他接着的祖父。如今怎么会呆呆地,安静地,连自己来了也无法抬头再看向自己一眼,再唤自己一声“皎皎”……
晏父一使眼色,一个侍卫手风一劈便将毫无防备的晏临劈晕。“带少爷回房。”
*
广平侯出殡,六十四人抬棺。
宋连终于熬到了休沐日,飞快地蹿下了山,向楚教头骗说家父有事提前告假,早下山了一个时辰才避开了陈老爷派来的车夫和小厮。祖父出殡,晏临不会不在,她得看看他怎么样了。
灵柩途经的街道上,漫天纸钱如雪,百姓无一不肃穆,望着那只队伍一步步走来。
宋连挤上前去,她没看见晏临。
她的眼睛如何会错,她在那些人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没看见那张脸。
“少爷,您该回府了。”宋连背后响起小厮的声音,那声音低沉,她却听出了一丝威胁,“回去晚了,老爷会不高兴的。”
宋连扭过头去忿忿一蹬,又转回来最后看了一遍这白衣素缟的队伍里确实没有晏临,随即跺了跺脚上了陈府马车。
*
宋连一进到府中,几乎是被押着入了前厅,陈老爷也坐定在主位上,掀开茶盖悠闲地吹了口气,眼睛也没往宋连这里看一下。
咣一声,宋连两个膝盖窝被人从背后猛地一击,直接跪倒在地。
陈老爷已知宋连那滑不溜手的能耐,派去接宋连的都是身强体壮有拳脚功夫的男子,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住宋连肩膀,八岁的孩子一动也不能动。
“你能耐了,攀上晏家小公子,”陈老爷低头抿了口茶,“还学会出去摆威风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宋连怒目。
“李昆,你知道了吧,”陈老爷终于抬眼,“我好吃好喝供你做陈家少爷,是为了进缄默司光耀门楣,不是放一条狗崽子出去咬人。”
“家法。”陈老爷朝旁边小厮令道。
那人手脚麻利地搬来了长凳子,和一柄长木板子。
“你是自己趴上去,还是我请人给你抬上去?”
“你自己想想,如果你不让我安心,陈府是断断容不得你这个隐患。”
陈老爷语气也不急躁,他吃定了宋连反抗不得。
山里的日子过久了,都要忘了这些事。自己哪是什么真正无忧无虑的少爷,之所以能活着,还是陈老爷瞧上了缄默司的声望,而自己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背上扛着欺君之罪的小小孩童。
宋连跌下了云端。
短暂的幸福像是上天给她开的小玩笑,用一颗糖引诱她、吊着她继续熬过不知如何才能停歇的苦难。
但宋连很快就回过了神,既此时无法躲过,那便不必徒劳,“打在屁股上不行!上了山如何瞒着别人自己涂抹伤口?!”
陈老爷倒是被这话稍稍点醒,他是想用能进缄默司的儿子去获得“那位”的支持,这事刚牵上线儿,自是不能此时出现披露,今天此举只为压制住这头小狼,叫她安生些乖乖听话,既如此,他咧开嘴笑道,“那便掌嘴二十,不许吃饭,跪到明日中午!”
说罢,只留下两人看顾宋连,其余人随着陈老爷一并走了。
“少爷,得罪了。”面前的男人扬起巴掌狠狠甩在了宋连脸上!登时,宋连尝到了嘴角的血腥气,半边脸火辣辣得几乎失去知觉。
她闷不做声地死死咬紧牙关,她还不知道该怎样推倒眼前的大山,但绝不允许自己在这里掉下一滴眼泪!
于是她倔强地抬着头,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人的脸。一点一点,仔细地看从挥掌时竖起来的眉毛到用起力来脸上甩动的肉,她都要自己记得。
总会有一天她能有能力摆脱这里,可以用箭、用刀、用拳头通通报复回去!
这是她昏倒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这天,她是带着陈府的药膏,陈老爷的警告和一脸巴掌印,红肿的膝盖,无力的双腿几步一挪爬上山的。
陈老爷要用掌掴挫磨侮辱她,再用满脸触目惊心的血痕碾碎她在这儿的体面,要她时时刻刻别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
要她别妄想之前那短暂存在过的,犹如泡沫一般的平和宁静。
临走前,陈老爷还说,晏临得了重病,已被其父送到城外疗养,别想借晏小公子高枝脱离陈府。
等她这副样子出现在缄默司,可把蒋明川吓了一大跳,他道不过撒了个慌,早下山片刻,这陈父治家怎如此之严,一连几日忙前忙后帮宋连提水打饭,像个生怕自己娃娃磕着碰着的老婆子,宋连有时还想,他还真像有个哥哥样了。
旁人觉得这是陈府家丑,只装作没看见罢了,也不会多加询问,除了老魏,他本懂医术,摘了好些草药每日磨碎给宋连敷上,一边叹气:“真是作孽,犯了什么错,罚得忒重!”
楚教头得了陈老爷的信儿,知道是宋连扯谎告假,以后下山只会愈发艰难,陈府不允许自己再有脱离掌控的机会。
这次再回到缄默司,与初次前来的雀跃已大不相同。不住在陈府又如何,那双大手仍然密不透风地桎梏着自己。
宋连心头沉甸甸的,话也更少。她还太小,拨不开前路迷雾,只能一个劲儿地为自己鼓气,心道哪个大侠早年会是一帆风顺。想到这,宋连使刀便愈发凶狠。
至于晏临,她想,侯府如此能耐,小公子生个病,应当很快便可大好了。宋连没精力再去思索这些,只有时在握住那把弓时恍若闻见那人残留的淡淡香味,或是晚上偶尔抬头望天看见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也会想起“皎皎”。
不过月盈必亏,就如同这手中残香,几阵风吹便散了。
*
树叶一黄一落便是一年,山中溪流的冰再破过几次,按照陈科的年纪来看,宋连快要十一了。
她这几日发愁得很,蒋明川已到了变声期,破锣嗓子一大早说话像打鸣,宋连每次都忍不住捂上他的嘴,那人就会贴着脸故意嘻嘻哈哈更加说个没完。
但蒋明川有一句话还是引起了宋连注意,“你也迟早有这一天的,小科!”
趁着蒋明川有时不在,宋连鬼鬼祟祟找个小角落偷偷压低声音,“喂,”不行,听着还是不够男生,“喂,”宋连扯扯嗓子醒醒喉咙尝试许多次,怎么就发不出来那种打鸣腔?
女孩来回踱步,她快要到年纪了,胸部也会变的,她前个晚上睡觉还悄悄用手捏了捏,感觉里面有个小核,吓得她赶紧躺平,再轻轻把手放上去,长松一口气,目前还是平的。再者说,癸水总要来的,还是要提早做了准备,万一哪天突然造访,那自己如何开脱。
她还是得将此事回府和陈老爷讲,让他拿个章程,宋连不解气地猛踢树干。
自打她进了缄默司,原本沉寂的陈府门庭变得颇为热闹,这两年来访宾客不在少数,人人都道二少爷有能耐,陈老爷是有福之人,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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