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漫天,北风卷地。
先前晴朗一片的苍穹霎时间变了颜色,黑压压的云层俯视着大地,仿佛顷刻之间便要砸落而下。
册封台下的宗亲百官个个敛声屏气,心里像是压着什么一般的沉闷,忍不住低声私语。
王侯册封之日突现异像,难不成是李世子不配此位吗?
衣袍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礼官们被风吹的站立不住,甚至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在册封台上徘徊飞旋。
呕哑嘲哳实在让人觉得难听。
然而见此异像,楚云轩却并未有任何触动,他正襟安坐抬手示意典礼继续。
倒是跪在下首的李书珩难得的心生慌乱。
怎么会?
陛下一向信奉神明,今日却举止反常。
于是李书珩分出一分心神往御座上看去,只见楚云轩面容肃穆,微微低头俯视着芸芸众生。
见此,李书珩只得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异状。
而册封台下的李元胜亦是心生不安。
今日的意外接二连三,必不寻常。
可能做手脚的环节少之又少,陛下难道还能操纵天时不成?
几经思量,李元胜已看出问题出在何处。
但他心里还有更大的疑团不得其解。
所幸这“异像”来的快去的也快。
几番席卷,黑云尽消,北风止息,乌鸦退却。
但见天清云散,金乌明亮,之后又是太白昼见,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之奇景。
众人啧啧称奇,若说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祥瑞,但太白昼见却是极其不祥的预兆。
自北燕伊始,太白昼见便与国家政治动荡、君主失势、外夷入侵息息相关。
若是发生了太白昼见,那便可能预示着国祚不稳或是政权更迭。
如此一来,众人面色煞白,心里的猜测也起了八分。
偏偏是这李书珩得封王侯的日子现此异相,这定是上天的警示!
李书珩自然清楚众人此时的揣度猜测,他只恍惚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至于御座上的楚云轩,仍旧泰然自若,仿佛不知众人之揣测。
不过这般奇景只出现了片刻,天穹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仿若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吉时已过。
楚云轩便让承文将军再测吉时,又命众人休整。
半个时辰后,典礼继续进行。
李书珩手中擎着新换的青铜酒樽,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跪下聆听教诲。
“九岁上吉,吉日惟良。
李氏公子,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正得王侯之位……”
礼官有条不紊的念着祝词。
李书珩收敛心神等着楚云轩最后的开口。
万幸,这一次没出什么岔子,典礼异常的顺利。
在接过楚云轩手中象征王侯身份的玉印后,李书珩便是真正的一方王侯。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地俯身三拜,那一刻,他竟有了一种登临天下的实感。
太白昼见冲煞紫薇吗?
自从决然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他便已是“乱臣贼子”。
……
十二楼,露落园。
苏珏此时正蜷缩在冰鉴旁,盘膝而坐,手里还捧着一碗冰酪,里面放了他最爱的瓜果。
今日是李书珩加封王侯的好日子,行宫里的礼乐声几乎响彻天穹。
他于十二楼中亦听得清楚,足可以想见典礼之盛大,
而方才天有异像,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
遮天蔽日,太白横出。
事情是不是发生太过凑巧?
难不成几年前的梦竟要成真吗?
苏珏一时感到有些冷了,才发觉冰鉴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他却懒得续。
要是让季大夫知道他贪凉,又要念叨他了。
他才不想讨季大夫的臭骂呢。
一时,门被叩响,之后门后出现的正是沈爷。
两厢见礼毕,沈爷拿着一册文书道:“公子,这是上个月刚收来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父母买卖,总共有百余人。”
苏珏接过册子看了又看,“沈爷,这些孩子……”
他欲言又止,怎么会这么多?
沈爷自然猜到苏珏要问什么,他接着回道,“这几年收成不好,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又多,今年还起了叛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岂止百余户,这些孩子里大多是女孩,也有些男孩,那些男孩本来是想送进宫当个寺人的,但他们的父母拿不出钱去打点,又想自己解决,若不是咱们出手,多半怕是熬不过……”
说到这,沈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十二楼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可活着都难,谁还会在乎面子……”
“世道艰难,也是人心险恶,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就成了。”
这样的“买卖”十二楼从不曾断过,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苏珏便直接吩咐沈爷将人都带到学堂去。
“是,公子。”
沈爷转身退下,这些事他做了很多,也早就驾轻就熟。
待沈爷出了十二楼的大门,正碰见一妇人推着木车举步维艰,木车里面装了些木柴,妇人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她女儿,众人都摇头。
那妇人面容急切悲戚,沈爷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问那妇人原委。
那妇人边哭边说,她们家本就不富裕,几口人守着两分薄田过活,公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的丈夫死于叛乱,公婆受了刺激也不久于世,如今家里就剩下女儿与她相依为命,是以女儿跟着她吃了很多苦。
半月前,她的女儿同她上街卖柴火时不见踪影,她去找了官府,谁曾想官府要她拿钱才肯接案,她哪有钱去打点,只能自己去找。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找了半个月也没有头绪,她就一个女儿,怎么也要找回来。
沈爷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吩咐小厮侍从帮着找找,再把那些木柴买下,又问那妇人愿不愿意给十二楼送柴,这样至少能解决她的温饱。
这年月苦命人太多,能帮一个就是一个吧。
那妇人听了千恩万谢,忙不迭的给沈爷作揖磕头。
沈爷叫人安置了妇人,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去办苏珏交代的事。
……
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册封的典礼结束,众人开始于奉先殿中宴饮。
此时奉先殿的正堂王座上,楚云轩正襟安坐,李书珩跽侍在旁,宗亲百官依次道贺,言语络绎有序,一步一顿,皆是规矩得紧。
下首之处,丝竹阵阵,着着竹染青色舞衣的乐姬婀娜娉婷,殿内洋溢着暖暖的喜意。
“启禀陛下,钦天监监正求见。”
彼时,楚云轩刚饮下一樽酒,他面色稍缓摆了摆手,余光看了看下首处的李家父子,然后点点头。
“宣。”
片刻,两位中官引着钦天监监正走入大殿,乐姬挥舞着罗袖,于中间让出一条步
殿上的道贺也渐渐收声。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监正从容起身。
“今日盛宴,又有天降吉兆,监正是有何祥瑞之语要进呈寡人吗?”
“启禀陛下,微臣是来呈奏祭祀天地一事的。”
“哦?”楚云轩等着钦天监监正进一步的回答,其他人也是如此。
唯有刚入仕不久的林宸心思最为活络。
他悄悄看了看上首的李家父子,二人还是一派镇定,其他人倒是神色各异。
“启禀陛下,今日本是璟王册封之吉日,奈何天生异像,太白昼见,冲煞紫薇,此乃上天示警。
微臣认为,为保西楚国祚,当于申时向天祭祀。”
钦天监监正说完立马跪伏在地,其他人也是敛声屏气。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凌迟百次也是不足以偿还。
“既如此,寡人允了,监正便与承文将军在临仙殿好好准备就是。”
楚云轩没有问罪,没有震怒,他只是平静的吩咐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共同筹备祭祀之事。
从始至终,他看也未看李书珩一眼。
就好像,此事与李书珩并无关系。
及至此刻,李书珩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恐惧。
他们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一步一步,无知无觉的推向未知深渊。
可他们却毫无察觉。
可怕,太可怕!
就连李元胜也不免打起寒颤。
然而没等他们从这种恐惧中抽离出来,众人已经跟着楚云轩来到了临仙殿。
王室居于正南御阶,华服玉饰,依序而立;贵族百官列于祭祀台东西,手执玉笏,端容肃立。
外有军阵拱卫环绕,内卫、城防、师旅等各居其位,最北方则是御林军列队,牢牢把控住进入祭祀场的门径。
李书珩作为今日的主角,他站于众人之首,楚云轩之下。
距离巨大的祭祀坑也就数尺之遥。
他板着严肃的面孔,眼睛却悄摸摸地往上看,试图抬高视角探看祭祀坑里面的陈设。
从前北燕虽然也重祭祀,但自从建安帝上位,他放出豪言,今生只信天命,不信鬼神。
于是建安帝很少在祭祀典礼上大兴土木,往往在宗庙前奏乐焚香献上三牲便罢了。
远不比陛下如今这般郑重威严。
还记得陛下初登王位时第一道政令便是废除奴隶殉葬制,连带着祭祀时使用人牲的陋习也逐渐废除。
可自从陛下开始信奉神明,祭祀人牲的陋习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上次行宫建成,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场极其惨烈的祭祀。
百余个孩童被残忍的献给天地,却还是不得吉祥。
如今不过是钦天监监正的一句话,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丧命于此。
想到这里,李书珩遥遥向御阶看去。
御阶上是楚云轩清俊挺拔的身姿,玉冠束发,广袖织金,双手笼袖端于胸前,神色肃穆。
只待他的王命一下,便是又一次的血流成河。
未几,日之将申,吉时将至。
鼍鼓逢逢,编磬泠泠。
陶埙木竽吹奏出低沉而雄浑的乐音,轰隆从受命于天的高耸祭台碾向九州四海。
达天之高的流云在地面投下几缕弯折的云影,也被执戈扬盾的方相氏踏着傩舞的步伐碾于足下。
承文将军率钦天监监正缓缓登上三丈九尺的祭天台。
赤铜冕冠压住一丝不苟的长发,五色玉石串起的绶带珠链随步伐轻轻晃动。
冕琉下,承文将军庄严肃穆的面容因阳光与阴影纠缠而模糊不清。
钦天监监正白衣乌冠,神情端敬,低头躬身追随其后,并在承文将军行至龟甲处时前进一步,恭敬跪于龟甲北侧,呈上手中点燃的火折。
焚烧香篙兰草的青烟升腾而上,讴歌神明至上的礼乐愈发轰鸣响彻。
在肇域四海靡有不胜的隆隆颂声中,承文将军口中低低唱诵古老的辞句,仰头向灼烈的太阳伸出双手,仿佛要将穷尽毕生的血肉与魂灵迎献给高高在上的神祇,敬受西楚四方之极的天命。
巍巍颂乐所过之处,百官稽首,军甲跪立。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祭天之乐震耳欲聋。
李书珩仿佛整个人也化作了一簇声乐的浪花,融入到那铺天盖地的旋律之中。
无休无止,无始无终,唯有恢弘的神威与王威犹如永不止息的海浪,荡涤在他的识海。
忽在此刻,一声凄厉的嘶吼如惊雷般炸起!
底下跪着的林宸惊得一震,立即睁眼向那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那祭天台北侧的柴堆不知何时已架上了牲畜,而那个柴堆中间还竖着一根巨大的铜柱,被紧紧捆在上面的,赫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柴堆已被投入火把,熊熊烈火很快沿着干燥的木柴攀爬到男人的足底,更自下而上将那空心的铜柱燃得变色。
男人被热气蒸腾飞舞的须发很快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焦黑,他在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疯狂挣动着捆住他的粗黑铜链,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那滚烫的铜柱,一动便是一块皮肉焦黑地烫黏在烧红的柱体上。
林宸被那可怖的惨叫声骇得魂不附体,下意识迈出半步就被一侧的同僚低声喝止:“林大人,你要做什么!”
林宸魂不守舍地颤抖着回头望向那位同僚:“那是……那可是人啊……”
“是,是……人牲……”同僚压低的嗓音也有些不稳,却还能咬紧牙关流畅地说下去,“人牲是最为上等的祭品,林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林宸怔怔地望向那扭曲惨叫的火光,他看到了侧边他人惨白的脸和嗫嚅的嘴唇,也听见了自己背后其他人的抽气声。
他听到同僚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宽慰他一般苍白:“人牲,人牲……用之……用之护佑我西楚风调雨顺……”
林宸闭上双眼,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残忍,实在太过残忍。
惨叫声在为神明祝祷的朗朗祭文声中逐渐消弭,血焰燃烧得愈发妖异张狂,扭曲的肢体在澎湃的火光里逐渐焦黑干枯,瑰丽的焰光倒映在商王室的面容上,似神明又似鬼魅。
巍峨的祭祀台上,承文将军缓缓放下双手,阖目吟诵道:“承天之命,下启永吉……”
他郑重地用带着芝兰香气的手轻轻点在了龟甲上。
钦天监监正秉起火折,缓缓递到龟甲下灼烧,数刻之后,龟甲发出哔哔剥剥的断裂声。
待温度彻底降下之后,承文将军这才低头细细观摩其上的裂纹,掐指卜算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极为满意的笑容。
他回身遥遥向楚云轩行礼曰:“陛下,上吉!”
鼓声大噪,号角吹出喜悦的轰鸣,御林军一齐举起长戟敲击地面发出低沉的震响,祭祀台一层层侍立的礼官渐次向楚云轩的方向稽首,紧接着是衣着鲜洁的百官和镶金佩玉的贵族,进而扩散到垂首献忠的御林军军阵,如一波一波汹涌的浪潮将占卜的吉兆推送至楚云轩面前。
“西楚之西,吉!”
“西楚之东,吉!”
“西楚之北,吉!”
“西楚之南,吉!”
楚云轩站在御阶顶端,对着阶下焦黑的残尸和咸服的万众伸出广袖,接受众人对于天下共主的朝拜和臣服。
“西楚九州,吉!”
祭天礼毕,卜辞上吉,众人面上均流露出些许轻快。
礼官在焦黑的燎祭残烬旁躬身向楚云轩行礼请示,楚云轩挥了挥袖。于是转身向祭祀高台上的两位遥遥一鞠,
又向身侧呼喝了句什么。
在场的人都十分清楚,接下来便是社祭。
不多时,位于西方的御林军方阵有序地向两侧让出一条通路,厚重的大门豁然洞开,一队军士挥动着鞭子,押送着“牲畜”的队列走入临仙殿。
首先进来的是牛、羊、豕等较大的牲畜,紧随其后的则两列被绳索串起颈项、手脚皆缚铜链的青壮男子!
林宸又是呼吸一紧。
方才那在烈焰中扭曲的嘶嚎仿佛还缭绕耳际,这百余个须发蓬乱、衣衫破损的活人就这样以与牲畜同列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而上天还仿佛嫌他的震惊不够深重,随着人牲们死气沉沉地缓步前行,队列的最后也从巨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明亮的天光下,手执符节白马的幼童懵懵懂懂窝在瞎眼的少女怀中。
他们便是连接天地阴阳的一对金童玉女,也是要被祭祀的。
林宸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孩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竟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见一切准备妥当,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同时开口,喉中诵出低沉而诡秘的吟唱。
他们身后跟随的礼官们纷纷应和,钟鼓齐鸣,埙管同奏,巫傩方相围绕祭祀坑边缘开始起舞,伸长的双臂如同渴求甘霖的枯枝,
向那对金童玉女的方向扭曲伸展,做出参拜的姿态。
呼啸的风从正在缓缓闭合的巨门缝隙中涌入,掠起人牲们战栗的乱发和自祭台弥散的祷祝青烟。
承文将军手中的铜铃铛铛作响,钦天监监正率领着一众礼官缓缓自台阶下走上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已被押送至坑前的“牲畜”,开口道:“吉时到!开祭!”
利刃劈下,黄牛被劈作两半,悬于火堆旁烘烤;羊与豕被铜刀一刀捅入喉管,惨叫一声后鲜血流了一地。
掌祭的礼官们覆假面,执铜刃,干脆利落地将这些牲畜料理妥当,然后来到那些如同待宰牛羊一般畏缩的人牲们面前,他们高高举起了刀。
李书珩的瞳孔骤然收紧!
又是一次悲剧的重演!
刀光闪过,第一个人牲被砍落坑中,人头“咕咚”一声,沿着阶梯滚落至坑洞。
“啊啊啊啊——”
片刻之后,刺耳的尖叫声炸裂般响起。
社祭已然正式开始。
然而就在第二个人牲入坑的那一刻,变故又起。
但见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似是上天看不下如此残忍,降下警示。
“继续!”
风吹的太大,承文将军在礼官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他也不知为何会出此变故。
但社祭已经开始,便不能随意停止,否则就是对天地神明的不敬,
而向来听令行事的礼官们优雅地高举利刃,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诡异韵律,挥刀砍向瑟瑟发抖的人牲们。
那些人牲既心存害怕,又很想活下去。
乍然见得天降异像,他们都以为有了希望,于是都拖着沉重的锁链试图向外冲去。
尖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插入直扑过来的□□,准确扎入青筋虬起的脖颈,轻易切断温热的肌肉和坚硬的骨节,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同方才洒落的牲血混在一起晦涩难分。
在队列最靠后的人牲见势不好,调转方向向坑底冲去,一转身撞上的便是侍立着的士兵挺直的戟尖,被毫不留情地一枪洞穿胸口。
见身旁的人抽搐着倒下,另一名人牲悲愤地啊啊大喝起来,双手绞住腕上的铁索向士兵冲了过去,还未近前便被一戟捅入腹腔。
他挣扎着转头向阶梯的尽头望去,那里有着可望不可及的自由,只要能够迈出去,只要离开了这个阴冷黑暗的祭祀坑。
只要……只要能靠近那里,就是生存和希望。
但或是白袍或是玄衣的礼官们在阶梯的尽头围作一圈,从下方望去,他们头于狂风中不动如山,宛如降世的神明般不可逾越,又像是天罗地网般的绝望与死亡。
他抽搐着,口鼻中开始涌出猩红的鲜血。
而捅入他腹部的长戟用力一抽,他顺着长长的阶梯滚落。
他,失败了……
祭祀台上的悲鸣和嘶嚎距离李书珩等人不过数米之远,那绝望困兽般的吼叫令人惊心骇神。
饶是见惯了战场厮杀的李书珩都感到自已的手足在这一声声惨烈的嚎叫中冰凉彻骨,而之前还在小声讨论的众人早已经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异变又生!
当所有礼官都面向祭祀坑,周遭侍卫士兵都关注着逃窜的人牲时,一个满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女人突然颤抖着扑了出来!
也许阶上正在被残杀的人牲有她的亲人,也许是知晓了今日绝不会有侥幸发生,她发出凄厉的嚎叫,犹如发狂的母兽般冲向祭坑边缘的礼官们,快得甚至两个卫兵都没能抓住她的衣角!
正背对着祭祀坑的承文将军毫无准备,当即就被她扑倒,甚至有几名礼官从台阶滑了下去!
现场登时大乱。
正在阶梯上被围猎的人牲们仿佛看到了生的曙光,竟然一时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踩着东倒西歪的礼官疯狂向外突围。
甚至有人捡起了礼官掉落的刀具,甩动沉重的锁链,奋力向慌忙冲上来的士兵搏斗。
骏马嘶鸣,士卒惊愕。
祭祀坑边缘跳舞的巫傩无措地停下动作,御林军拔出剑冲了过来。
而远处的军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开始原地躁动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缩成一团的女人牲也不愿错过这万一的生机,她们纷纷抓起地上的香灰向看守的几名士兵面上撒去,并趁他们迷了眼之际,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的方向!
动乱发生得太过突然,电光火石间,周边两个军阵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楚云轩看到祭祀坑边如此混乱,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喝道:“尔等何为?还不速速完祭!”
几个军阵这才如梦初醒。
东方的军阵立即横出长戟,分散阵型围拢上来,将逃出的路径层层封住。
而李书珩也从惊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看到眼前人牲们奋起反抗的场景,意识到此刻他身为西楚王侯应带领身后的士兵冲上前去保护楚云轩。
可是那血淋淋的场景还在眼前,李书珩看着满地散发着腥臭的鲜血与无头的惨白人尸;看着持剑坚甲的士兵青锋在手,如砍瓜切菜一样对手无寸铁的人牲一刀一个;看着宽袍大袖的承文将军与礼官东倒西歪地摔在尸体上,扶腰“哎呦”着。
洁白的祭服毫不在意地与污浊的鲜血绞缠在一起。
一种难言的可怖与荒诞感如鲠在喉地堵在胸口。
李书珩愣在原地。
楚云轩注意到李书珩的反应,他更加不悦,立马厉喝道,“璟王!还不速去!”
李书珩这才如梦初醒,他近乎机械般的走上祭台,然后扶起承文将军。
“多谢璟王……”
“无事。”可李书珩接下来的话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反应过来的礼官士兵利落地一刀砍断了人牲的脖颈,腔子里喷薄而出的鲜血霎时间溅起三尺高,也溅到了李书珩的脸上。
而那名礼官双手都是淋漓的赤红,嘴里尚在念叨着:“……好险好险,不过人牲罢了,还想跑,自不量力……”
说完,礼官无辜地歪了一下头,继续砍杀,青铜假面上还沾着一抹妖异的赤红。
一时间刀光四起。
世界在李书珩的瞳仁中仿佛变成了血色的。
他看到那名冲向礼官的女人被数把刀戟捅穿,轰然倒下的身躯像一匹挣扎的母马,然后被一名礼官带着嫌恶的神情踢下了祭祀坑。
他看到四散奔逃的人牲被御林军一脚踢翻,被无数尖利的兵刃逼到死角,削铁如泥的刀锋斩去他们肩上的头颅,同那些身首分离的犬只摆在一起。
他看士兵将已经被制服的人牲押作一排,还未言语,一名手执利刃的百夫长便过去行云流水般一个个割破喉管。
监正有条不紊的手捧陶罐,默契地将奔涌的鲜血集入坛中,轻描淡写得就像在杀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还看到人牲们无边的恐惧。
下一刻,庄重而肃穆的祭乐自管弦丝竹之间徐徐流出,隆隆的低沉鼓点里,刀锋震荡的铮鸣,以及随后的惨叫哀嚎都仿佛化作了掐节而来的伴奏。
在那诡异而凄厉的旋律里,依稀还回荡着疯狂与杀戮!
这算……什么……
这又是什么……
李书珩僵在原地,仿佛有彻骨的寒意从地底攀升而上,将他钉死在这里。
他看到鲜血溅落在那名眼神空洞的少女身上,仿佛在此刻突然唤回了她的意识。
女孩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紧紧抱起身旁的男孩,跨过地上散落的肢体和血泊,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
女孩在刀光和剑锋之间不断改变方向,可是全副盔甲的侍卫三两步便追上了她,扬起的刀锋在她背后一闪,那少女便跌倒在地上。
她奋力将怀中的男孩推了出去,大声呼喊着,被身后的人向后拖曳,十指都在地上扣出斑斑血迹,一直没入祭祀坑的边缘。
男孩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还握着白马和符节。
在无数混乱的喊叫和人影中,男孩与李书珩对上了视线。
那男孩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向他的方向哒哒跑来,就像奔向自由与希望。
李书珩也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想要拥住那个男孩。
可是下一秒,他看到一条粗壮的、覆着铠甲的手臂。
那双手臂轻轻一拎,男孩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小狗一样被提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慢放。
李书珩看到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拎着挣扎的孩子,随手一抛。
就像放生一只轻飘飘的小鸟,空中划过一条短小弧线,悄无声息地飞进了那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祭乐还在低沉肃穆地奏鸣,社祭也还在继续。
百余名人牲都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临仙殿。
李书珩宛如身处一场荒诞至极的噩梦中,他在鲜血与哀嚎的荒原中央踉跄跪了下去。
他支撑着地面的双臂不住颤抖,死死盯住三尺之遥的地面。
那里,静静躺着一匹沾着灰尘与鲜血的白马。
这……这分明是炼狱……
这不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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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雷电停息,月出东山。
这场近乎恐怖的祭祀已结束多时,楚云轩却仍带着众人留在临仙殿中。
宫人们打水冲刷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渍。
可空气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腥气,人牲们凄厉的叫喊犹在耳畔,没有人心绪平静。
“李书珩,你可知罪?”
一片静默中,楚云轩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御案上,一双赤裸裸、透着怀疑意味的眼睛紧紧盯着祭祀时举止失常的李书珩。
只这一眼,楚云轩似乎已经认定了李书珩就是有罪之人。
“臣不知罪从何来。”
李书珩定了定心神,他还未完全从惨烈中抽离出来。
但此时风雨将至,他必须保持清醒。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楚云轩肯定的语气让人寒心。
今日之事,他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不知陛下如此说,是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李书珩不卑不亢。
“好好好,承文将军,你来说。”
“璟王殿下,今日本是您册封诸侯的大吉之时,却屡生变故,先是青铜酒樽无故断裂,后又天生异像,祭祀时人牲发狂,您又未及时带人阻止,这桩桩件件,是与不是?”
有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步步紧逼,连声质问。
“无稽之谈,承文将军是想说本王不祥,上天降罪,是吗?承文将军倒是会无中生有。”
李书珩虽跪着,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好,璟王殿下拒不承认,那我请问,为何每一件事都发生的如此凑巧,您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所以承文将军是无凭无据,只靠脑袋里的臆测便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吗?”
李书珩一声冷笑,“陛下圣心昭昭,自然决断分明!”
“李书珩,今日宗亲百官皆在,每一双眼睛都看得分明,自你持敬青铜酒樽开始便怪事连连,况且祭祀发生骚乱时寡人看得清楚,你无动于衷,这难道是一个王侯该做的吗?承文将军如此说,委实不算冤了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极重,摆明了是对李书珩不满。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众人神色各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书珩身上。
“陛下,臣请问,您就无错吗?”
一片静默中,李书珩却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竟然在质问陛下!
他怎么敢?!
临仙殿内,气氛很更加凝重,众人的心思隐藏在阴影下。
楚云轩听着李书珩的话,不由嗤笑一声。
李元胜率先开口求情请罪,杨兰芝也跟着求情。
只可惜楚云轩并不想将此事轻拿轻放。
“璟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质问寡人?”
“你是谁?”
楚云轩说出这话的时候,李书珩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眸看了楚云轩一眼,而后垂眸,公式化说道:“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你再说一遍。”
“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又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之后,楚云轩连声大笑,“璟王?”
“你的一切都仰仗着寡人,你有何资格劝谏寡人?”
李书珩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讽刺急了,眼底涌出几分血红色。
是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不过是当今陛下手中可以任意处置的小小王侯。
他能做什么呢?
就像今日,他谁也救不了。
眼前又出现了那对孩童和染血的白马。
他真是什么也做不了……
见楚云轩动了怒,众人纷纷跪地劝其息怒,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还请陛下息怒,吾儿言行无状,却绝不是有意犯上,今日种种,还请陛下明察!”
李元胜不知李书珩也何会如此失态反常,可当务之急是不让楚云轩继续暴怒下去。
“陛下?”
楚云轩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自然是猜到李元胜的想法,思索一二便出声堵住他求情的话:“你这个做父亲倒是很会说话,可你若再说,寡人也不知会如何处置你的好儿子!”
“陛下——”
李元胜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楚云轩也没打算听,自顾自地下了旨意,“传寡人旨意。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短短不过三句话,楚云轩便对李书珩下了定论。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李书珩这个璟王,先是有名无实,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宗亲百官皆是唏嘘不已,一时无言,
交代完这些,楚云轩也不欲多留,起身就打算离开。
李书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底血红一,他微一合眸,再睁开时恭敬朝着楚云轩离去的方向拱手,大声说道:
“臣谢陛下恩赏!”
感受到喉间鲜血翻涌,李书珩俯身长拜,压下自己的狼狈。
楚云轩离去的脚步一顿,他猛地回身望
向李书珩,还真是不肯屈折啊。
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了一会,楚云轩拂袖离去,众人也陆续离开,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李书珩此刻闭着双眼,心里五味杂陈,有些想哭,但最后却笑出了声。
只是这声音似哭似笑,在其他人眼中,他怕是和疯了没什么两样。
李书珩费力的撑起身子,不料一口鲜血直接从嘴里咳了出来,把李元胜吓了一跳,他刚扶上李书珩的手臂,李书珩又是一大口鲜血呕出。
“书珩……”
“父亲,我们回家……”
李书珩直了直身子,声音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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