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片刻之前,城楼上,冷风如刀刃,以众生为鱼肉。
**飞雪飘,熔万物为白银。
每个人的头上、肩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霜白。他们都注视着尽头的城楼。
目之所及的尽头处,有一女子纤细清薄,乌发红衣,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她背后是十丈高的城墙和一望无际的暗夜,一张白生生的脸面对众人,不言不语,似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鬓发间银饰闪烁,眉睫旁垂落长长的银色细链,被风吹得摇晃不止,让人一时间难以看清她眼底真正的神色。
“现在怎么办。
士兵们握着刀戟,站在原地踌躇不前,不敢靠近。
陛下的旨意是**那红衣少年,少年却不知所去。
这南照王女他们着实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对方站在那城墙上,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他们若是贸然靠近,万一她一受刺.激或者脚下一滑,直接坠下城楼……谁担得了这个责任。
众人拿不定主意,只好望向他们的王。
谢不归难得一身玄衣,衣袖宽大,外罩同色大氅,想必是不愿让人看出他身负重伤的事实,动摇军心。
男子眉眼清冷疏离,面冠如玉,眼眸深浓,如周遭化不开的暗夜。
芊芊看着他还未开口,便听见那道冷冽的男声破空而来,分金断玉。
“这样的把戏玩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他蔑然冷笑,“祝芊芊,你不腻吗?
她一怔。
倏地轻笑,是了,她骗他太多次,太多次了,已无法让他相信她了。
眼眶微微湿润,她不再看他,在那仅有方寸的青砖上转了下身子,垂眸看着那过于遥远的地面。太遥远了,即便是南照最强悍的士兵从这样的高度看去,都不过一粒棋子大小而已。
害怕吗,芊芊。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问。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该有多疼啊。
身子……会摔碎的吧。
悠然以后要是知道她娘是这样死去的,该有多难过、多痛心。
可今日她不如此,悠然就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了。
南照的将士们,也无法与他们的妻儿团圆。
她所深爱的人啊,都会失去他们的生命。
求和的,不得不战;求生的,不得不死。
大抵是天意如此。
可是……总要有人得偿所愿,不是吗。
飞雪漫天,天地缄默。
不论是城墙上的人还是城墙下的人,都意外安静下来。
尤其是南照三军,祝拂雪和环绕他的亲卫自不必说,抱着同袍尸首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一
脸麻木的、依旧手握刀兵坚定站立的……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城墙之上。
方才,他们看到了一抹红影坠落下来,被猛犸象稳稳接住。
“太好了,大将军,少祭司救下了王女!您不用受那狗皇帝胁迫了!咱们少祭司既然兵行险招,救下王女,定做好了万全准备,想必不久后也能成功脱身。”
终于,一名亲卫率先开口,激动喜悦溢于言表。
他错以为先坠落下来的是王女。
他的家族与王族颇为亲近,而他无意中知晓这位王女,与那位传说中香消玉殒的先王女,实则是同一人!
先王女之血,能驭万蛊,若有王女坐镇军中,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王女精于炼蛊,以蛊术救治了无数南照人的生命,她八岁在白龙脊学成归来,一直隐姓埋名,在国内各处义诊,可以说是许多南照子民的精神图腾,甚至到现在许多南照人都会在供奉蝴蝶妈妈的牌位旁,放上一尊小小的白玉王女像。
若说大将军是南照的守护神,王女便是他们的观世音。
祝拂雪不知为何沉默不语。
年轻的亲卫自告奋勇道:“大将军,属下去迎王女归国!”
“囡囡……”
祝拂雪并未阻拦,他仰头看着天边那抹似要羽化而去的红,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芊芊稳住心神,脚步微微向前,一阵刮骨刀般的寒风从底下吹上来,吹得她脸颊刺痛,衣袖裙摆狂飞不止。
脚踝上的蝴蝶胎记似有生命那般,翅膀隐隐泛出金红之色,闪烁流华,似要破开皮肤,就此飞离她的身体。
就在这时,她最后回了一下头。
那高大的男子正迎着风雪,朝她步步走来。
她动了下唇,明明有许多话要讲的。
可临到头又似乎什么也不必讲了。
是不必讲,还是怕讲了,就会多生一分动摇?她曾说对死亡的恐惧是可控的,也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怕死。
但到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人。
她没那么高尚,她是害怕的,害怕死亡,害怕痛,害怕流血,害怕无止境的黑暗,害怕……害怕永远见不到她爱的人。
于是,只是与他那样的两两相望,静静无声。
视线纠缠间。
他却再也看不清她的眼底,究竟是爱是恨。
谢不归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发抖。
他低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掌,像是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倏地一掀浓睫,失望而冰冷道:
“两年,朕用了整整两年,原来只是在做无用功,你终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祝芊芊,世人的生死究竟与你有何干系?你要为了他们
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
说话间,他脚步沉重,朝她一步一步靠近。
他视线紧攫住她的脸,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她,尽力让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朝她走出第一步:“一样东西若是恪守礼节无法得到,就该不择手段去骗去抢。
第二步,他说:“这世上的事难道不都是如此吗?窃国者侯,窃钩诛。
第三步,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皇帝都是圣人,所谓圣贤君王都是后人的杜撰,亦或者当权者的自我美化。祝芊芊,我对不起天下人,但我对得起你,你又何必非要以此相逼!
非要看我痛,你才会满足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
她回望无声,半晌,呼出一口白雾。仿佛垂眉观音,身前香火缭绕。
旋即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的身子又往前一寸,向着地面倾倒。
那袭红衣如同渐散的烟雾,是柔软而多刺的绞绳,缠住他的心脏。
一瞬间,他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近乎于神性的、高不可攀的冰冷。
那个梦又涌上了心头,那个不论他怎么呼喊她都不再回头的梦。
他忍不住怒声道:
“祝芊芊!停下来!
“回头!
“你回头!
“回头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啊……
风拂鬓边,银饰敲击叮响,芊芊仰着脸,遥望天际叆叇云色。乍看见,一缕柔软的金光透过灰白色的云层,如利剑般横贯天地。
这一轮久别的朝阳,终于自重重枷锁中挣破而出,日放千光,照遍人间。
天亮了。
念头一出,浑身一松,她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谢不归如最敏捷的猎豹那般扑了上去,一生中最快的力量和速度就在此刻了。
明明近在咫尺,伸出去的手却只触到一片柔软的衣角,伴随着“撕拉
裂帛之声响起。
腹部撕裂般的剧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汗水大颗大颗从额头滑落,男人高大的身子近乎一半伏在城墙上,青白色的手指间,死死地抓着一截鲜红如血的碎布。
身后,士兵们看着这一幕,屏住了呼吸。
有人发现,皇帝一路走过的地方鲜血淅沥,在白雪上汇成了一条鲜红扎眼的血路。
陛下……竟是伤重在身!
城楼下,年轻的南照士兵,朝着猛犸象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狂奔。
他那张被战火侵蚀的脸上充满了挡不住的希望和朝气,一边跑一边喊:
“王女——!
“大将军派末将护送王女!
“北凉军已经停止进攻,我们有救了,南照有救了!
可他的声音却在看清猛犸象上那戴着面具的少年时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说:“少祭司怎么是你——王女呢?难道王女还在大魏皇帝的——”
话音未落。
“砰!”
这一道重响砸碎了所有声音。
士兵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前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亦是随着这声重响猛犸象巨大而沉重的身躯突然一震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它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大块头支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驮着身上的少年一点一点靠近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色。
“咕噜咕噜——”大块头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终于它来到了主人的身旁长长的鼻子试探地伸到女子的脸侧。
动物的感知往往是最敏锐而精准的。
当觉察不出任何生机的存在后猛犸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鸣眼里顷刻噙满泪水。
它灵活的鼻子试图卷起那女子纤细的身躯放到自己的背上试了几次都无力垂下哀鸣声一声比一声急也一声比一声低。
落叶归根并不仅仅是人类的传统动物也有相似的习俗它们在死前会找到最熟悉的地方安静地离世。
它不懂人心的复杂、更不知人类的纷争。
它唯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带它的主人回家。
可它再也做不到了。
“轰”的一声这头寿命本该长达六十年的猛犸象在度过它仅仅三分之一的生命之后就此倒下不起。
人间的最后一眼仍旧眷恋不舍地望着它的主人。
巫羡云也从猛犸象的背上掉落摔在了雪地之中。又是一大口血从少年的口中喷出洒在雪地上像是开了一串串红梅。
终于他能动了。
以手作力向着此生所求此生唯一的明艳爬去。
不够……
不够、还不够……
他的指尖离她依旧很远很远很远……
芊芊……醒醒。
醒醒不要睡……阿满阿满……蝴蝶妈妈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而在猛犸象倒下之后方才露出它身后的画面那一抹纤影如飘零的枫叶般委顿在地。
所有南照士兵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掉下来的……
是王女?!
莫说那亲卫便是陆陆续续赶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以及祝拂雪身后
即使是祝拂雪也屈膝朝着王女的方向跪下。
雪落无声。
一夜的鏖战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看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呢喃:
“天亮
了。”
城门推开发出低沉的吱呀声。
随着大魏士兵们的用力推动城门逐渐向内移动露出一条缝隙。
光线从缝隙中透进照亮了城墙内的景象。
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们分列两队持戟低头。
久攻不下的城门就在眼前大剌剌地洞开南照士兵却无一人有所动作他们跪在雪地上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浓浓的哀色怔怔看着那二人一兽。
一队骑兵自城内策马而来为首者正是大魏皇帝。
他翻身下马发冠已斜衣衫凌乱面容更是泛起微微青白之色仿佛**的脸但他似乎全然不在乎了很快他便看到了雪地上的那滩红色。
公孙羽捂着受伤的肩膀目露狠色低声劝道:“陛下北凉的军队已经抵达战场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南蛮子不足为惧。”
“请陛下速速下令吧!”
但谢不归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眼中只有那抹血红。
“陛下……”见皇帝似乎是想靠近那方血色一将领忍不住出声道“依末将之见饶是地上有一层厚厚的雪这也是足足十丈的城楼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是残废八尺大汉都难以活命更别说一个柔弱女子。”
那人叹气
谢不归依旧充耳不闻朝着那红色身影步去士兵们只能拱卫在皇帝身侧以防南照人的偷袭。
黑靴踩着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血汇集成溪蜿蜒过脚边纵横交错如同雪的血管。
谢不归脚步一顿又步步踩过这些血迹来到她身边。
他缓缓地弯下腰专注地瞧着她。
女子从高处坠落半张脸都埋进了雪地中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她的脸更白。
鬓发上的银饰大多已经变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血洇透了她的衣裙摸起来还是温热的淌过他的手指滴落在雪地上顷刻便被冻结成冰。
谢不归呼吸一窒缓而又缓拥她在怀。
他的腹部亦是流血不止与她的交融着滴落在地他们的周围洇出大片深红浅红早已辨不清是她还是他的血了。
“芊芊。”
他贴向她的耳用气音说。
“别玩了嗯?”
是在戏弄他吧肯定是的。
她那样的不屈狡猾诡计多端。戏耍他不知多少回**不都是好好地活着吗?
“我不怪你。那一刀不疼真的不疼……”
“你不想我杀你舅舅不杀就是了。”
“你不要我打南照不打就是了……”
“别跟我玩了。”
“你睁眼看看我。
“跟我说句话,芊芊。
他想用力把这具冰冷的身子抱紧,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虚虚拢着这一片轻盈,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你是不是忘了,我也会……害怕。
忽然一声厉喝:“滚开!
“你有什么资格碰她!
被人用尽全力地重重一撞,谢不归踉跄一二,终是体力不支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依旧紧紧护住怀中身躯,不容人夺走。
巫羡云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眼眶赤红,只恨不能将此人**万段,他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
“今日之祸……全都拜你所赐!
巫羡云身后的士兵冲上来怒吼:“若不是狗皇帝派人截杀,伤了我们南照神兽,王女何至于身死!原只要二人一同跳下城楼,有兄弟们接应,王女就能活下来!
“假惺惺地装什么深情,放开王女,别用你的脏手碰王女!
“杀!杀了狗皇帝为王女报仇,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你们敢轻举妄动,就让你们少祭司给王女陪葬!
公孙羽不知何时出现在巫羡云身后,趁其不备,用刀横在少年的脖子上,他可没忘了片刻之前此子突然出现,不知用什么鬼蜮伎俩伤了他,救走人质。
“你!无.耻老贼!
谢不归毫不在意外界纷扰,他低头,怀里的人紧闭着眼,安静得近乎死寂,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予回应。
她的眼皮、唇上、脸颊两边都是鲜血,他抬起衣袖想给她擦去,却不知该从何擦起。
身前有人靠近,谢不归却一眼都未曾抬。
苏倦飞大着胆子,飞快伸出手,指腹按在女子的手腕上为其把脉。
“陛下,片刻后,他伏倒在地,哀恸道,“呼吸已断,脉息已绝。
“王女已经**。
另一军医亦是跪地不起,抖若筛糠,低声说:“陛下,娘娘已经仙逝,还请陛下节哀。
众人低头默哀:
“请陛下节哀。
谢不归骤然一声冷笑:“你们竟敢欺君。
他头上的发冠已不知跌落何处,一头锻似的乌发披垂而下,衬着脸色白如亡灵,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比从前更加可怕的压力,脸上的神情却是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觉得陛下虽看上去与从前无差,但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陛下……
有人建议道:“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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