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愚戏
【“折玉有一计。”】
再走近些,才发现驴背上原来趴着个人。
不过这人早被雪盖了满身满脸,难辨死活,他袍子又是玄青色,几乎要同驴背融为一体了。驴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累得垂头耷脑,不知已行了多长的路。
它瞥见运粮队,又毫无波澜地收回目光,依旧四腿发颤地走着。
朝廷派来的输粮队却没法视若无睹。瀚宁乃是北境军事重镇,如今战事刚歇,尚在**期。一头莫名其妙的驴子,驮着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能不叫人心怀戒备?
督饷钦差一声令下,周遭刀剑出鞘声哗然,十余胥吏快步奔过去,将驴子包围其中。
可怜的驴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当即两蹄前仰,将背上之人摔到雪地中,就想自己逃跑。
那人打了好几个滚,终于在骤变里捂着心口醒过来,虚弱地拖长声音叫唤道:“哎哟——”
不是宋朝雨又是谁?
宋朝雨没冻死,却险些真被摔**,这一遭颠得他肺腑五脏都乱蹿,眼前也昏花,临到撑身想站起时,又被一把长剑抵至颈侧。
宋朝雨:“……”
他这会儿才算彻底清醒了,抬指将那剑小心翼翼推开半寸,又干笑一声:“军爷,有话好说嘛。”
“擅入瀚宁军事重道,还险些延误要事。”司珹故意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啊?这、这也怪不得小道啊!”宋朝雨眼睛瞪大,委屈道,“小道我本为雪中访仙,谁知那驴子不通人意,带着我瞎跑,方才冲撞了诸位军——诶等等,军爷你瞧着,怎么有几分仙缘呢?”
宋朝雨拍拍屁股上的雪,凑近司珹,啧声道:“瞧瞧您这天庭饱满双目有……”
“油嘴滑舌,少废话。”
季邈朗声说:“擅闯者,合该军法处置。来人,将他捆起来,带回虎头牢中发落。”
宋朝雨登时急了,可他还没来得及辩驳些什么,就被人从背后一手斧劈晕过去,软绵绵瘫回了雪上。
司珹收剑回鞘,对着尚且怔愣的钦差点了点头。
“大人见笑,”司珹说,“我家将军脾气火爆,见不得有人偷奸耍滑、弄虚作假。”
钦差干笑两声:“这、这安定侯带出来的兵,自然行事果决。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回城去,核完粮目后若无误,我也赶着回京,向陛下复命呢。”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回城去,临到过冬粮入了库,应伯年便简单设宴以待。可钦差为了先绕行安州去蒲家,粮食比既定时间晚来了整整半月,哪儿敢真接应伯年的酒?几道马虎眼打完,天刚蒙蒙
亮时输粮队便走了。
推杯换盏间宋朝雨方才蜷着手指迷迷糊糊地再度醒来。
他睁眼发现自己伏在破稻草间身上湿透的道袍早换了这会儿干干爽爽不远处也燃着火油叫他不至于再挨冰天雪地里那样的冻。
他晃晃脑袋在昏暝中迟缓地清醒过来骤然一仰首瞧见了火光旁边的刑具。
虎头牢?
这么说来他已经成功进入瀚宁城了?
这两月间他翻遍了云、安、越三州哪里也找不到江浸月
哪知突遇暴风雪醒来时便撞见了东北军再醒来自己竟然已经入城了倒也算歪打正着。至于该怎么出去……这天下钱总能解决不少事嘛!
宋朝雨登时大喜立刻起身扑到牢门栏杆上喊道:“有人吗?官——爷——!”
回应他的是隔壁一声驴叫。
宋朝雨:“?”
宋朝雨登时大倒苦水:“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我本以为你小命难保已经被做成驴肉火烧了呢……不过这样看来这东北军倒是比西北军纪律更严明不会动不动**的驴。”
倒叫人稍微安心了几分。
驴子又哼哼了几声权作回应。
虎头牢内似乎没人宋朝雨干脆跟他的驴聊起天来东拉西扯说了好些手中勾丝探锁孔的动静就被掩盖住临到锁开后他探头探脑地观察好一阵儿方才钻出牢门晃悠到了隔壁。
“你说我救不救你呢?”宋朝雨摩挲着下巴掂量道“这大冷的天也没个坐骑雪天路难行呐。罢了今天来的是送粮队估摸着设宴庆祝呢多半全吃醉了没人顾得上搭理咱俩。”
他说着又去摸驴子的牢门锁窸窸窣窣一阵捣鼓临到掰锁时倏忽听见身后遥遥一声问询。
“你在做什么?”
宋朝雨手中猛一阖又将锁给“咔哒”回去了他背上冒汗、面上带笑地转回去干笑道:“哈哈军爷这不就巧了吗?我瞧着这牢里有火寻思给各位爷现烤点驴肉尝……”
“宋朝雨”来人渐渐自昏暗里展现真容又卸掉方才刻意压低的声音诚恳地问“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宋朝雨眼前一亮心快要从胸膛中被蹦出来:“江浸月!”
“太好了!”宋朝雨围着人转了好几圈瞧着想碰一碰却又怕被揍半晌憋得他一拍大腿颤声说“果然还得是取个好名儿最重要!”
江浸月挑眉看他问:“这次又取了什么名字?”
“七星照夜天河涧饮识途驴啊,”宋朝雨摆摆手,说,“你叫它识途就成!这驴竟真会认路,就这么带我找着你了。”
***
十二月初时,衍都的最新消息传到瀚宁,战报瘫在桌案上,屋里人挤得满满当当,季邈最后进入后垂下雁帷,满身的风雪气还没散尽。
方鸿骞见人全到齐了,就开了口。
“如今朝廷和肃远军仍在潼山城胶着。”方鸿骞说,“肃远王那头有些被动,他向东行进不了,往西去攻地广人稀、山高水莽的白州又毫无用处。可就这么僵了整整两月,他不仅没有投降的意思,连分毫物资耗尽的迹象都没有。”
季邈侧目,说:“我父亲有瑾州李氏作补给。可到年节后,若他们还不能突破至宿州,形势就会愈发不利。”
司珹补充道:“如今西北停战期将至,他定会趁兵力聚拢时候尝试突围,一鼓作气打到南边去,朝廷也着急吧。”
“是。”应伯年颔首,“监军明日便至瀚宁城,按朝廷的意思慰问东北军,其必然带来调兵谕旨,叫我差人往西北增援。只是监军此次来会细勘,你与主君名声俱起,怕是瞒不住了。这人咱们扣与不扣,朝廷都能觉察异样,不过就是几日之差。”
“这人自然不能扣。”司珹眨眨眼,说,“不仅不能扣,还要叫他自己逃回去。朝廷的火力不能被吸引到瀚宁来,我们如今只在瀚宁,地界太小,得先将越州拿下,方才有更多生机。”
“折玉有一计,诸位不妨听听看。”
***
翌日黄昏时分,应伯年亲自带人往城门口,将监军太监冯宣一行迎进了瀚宁。
冯宣今二十出头,年纪不算大,职级却不算低,乃是荣慧收的第十七个干孙子,平时惯会用鼻孔瞧人。他月前方才升了官,今日带珠玉与御令来瀚宁,更有些压不住得意。
应伯年带人入宴堂时,众将士已经等候其中。冯宣一眼扫过去,瞧见不少饱经风霜、五大三粗的脸,没忍住摩了摩指间玛瑙,慢条斯理地抖了抖氅衣。
应伯年瞧出他的嫌恶,面上却分毫不显,只平静道:“公公请坐。”
冯宣咳嗽一声,坐下了。
“侯爷,”冯宣说,“侯爷这些个仗打得漂亮,功臣可都到齐了?也好叫咱家开开眼。”
应伯年拍拍手,好些人便出宴,挨个给冯宣看过,覆假面的季邈司珹也在其中。
人数倒是对得上。
冯宣蹙眉间抬了抬小指,身侧紧随的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当即要带着登记籍册,去一一核对敕碟告身上的样貌家世,每查一个,冯宣方才点点头,随行者便施以赏赐。
司珹季邈站在队伍近末尾处
临查过小半应伯年便咳嗽一声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瀚宁天寒如今又正值烈冬吃食一时三刻便会冷再多等会儿酒都要冻住了。封功一事不着急明日再做也是行的。”应伯年举杯说“我敬公公。”
冯宣却举杯相应却眯了眯眼那小太监迅速行至队尾核过后朝冯宣点一点头。
冯宣方才笑起来尖声道:“侯爷有心了。”
应伯年报以回笑却不再多说什么。
瀚宁酒烈宴至中途时冯宣已有些熏熏然却也没忘了提支援禁军的事应伯年那头接旨后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尿意。
太监都有残缺冯宣不愿叫人搀摆摆手自己出厅堂七荤八素地拐着弯往茅房去了。
他出恭完又觉胃中翻江倒海不由扶墙吐起来好半晌才出去被冷风一吹终于清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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