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升掴掌后,慢条斯理地自夹袖中取出一方佛头青的巾帕,仔细擦拭掌心,面色平易,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接着道:
“人若是聪明过头,神思荡漾,便容易失了分寸节制,好好的婉竹也不免瘿肿樛屈,终是遭摧折。你身边的人,如不能护你周全,便是坏了自己的规矩。今日略施惩戒,给他个教训,你当不会介意吧。”
沈未闻言,垂于直裰侧缝的手指不觉微微蜷起,却又似千钧铅铁坠于指骨,两相缠斗一番,终是轻颤着放下。再抬起头,唇角却平添三分笑意,不是像濯过春风的桃花般秾丽,而是如投石入水惊起的最后三皱涟漪,似尽未尽,余韵悠长。
“陈大人言重了。大人今日登足贱地,不吝赐教,沈未感激不尽,岂有介怀之意。此后定当牢记大人教诲,韬养心性,不敢逾矩,还望大人回去转禀首辅大人,有劳挂心了。”
陈立升点点头,似觉满意,这才弯腰将沈未自地上扶起,有些歉疚般笑道:“看我这记性,竟忘了公子还跪着,真是老糊涂了,公子勿要见怪才是。既如此,首辅那处还有些陈务要忙,我便不再久留,公子也请回吧。”
话毕,转回身,信步往阶下赤马驻处踱来。
嵇葵宁见他往这处走,生怕被人瞧见,忙收了眼睛回来。后听见马蹄声起,往东渐行渐远,这才长长吐了口气,不禁垂首看了眼手上那件红氅。
她原是为前日之事对沈未心生怨怼,觉得此人倨傲无理,不懂恩遇,想要寻法恶狠狠地出口气治他。谁料今日便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头却并不觉舒朗,反似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压着,沉郁难抒。
见沈未与身侧仆役已转身,正待回房,嵇葵宁忙从檐柱后走出,及至怜音居阶下,唤道:
“等等!”
沈未听见声音,觉得有些耳熟,遂顿住脚步。章苍先扭头望了眼,认出她是那日芥子园受了箭伤的女子,又见她手上托着红氅,登时解其来意,问沈未是否要见。沈未没有回头,神色略有些倦怠,缓缓合上了眼眸,却扑的感到零星几点凉意落于面颊,指尖拭捻,湿润艰涩,须臾不见,方知是下雨了。
再睁开双目,他的眸子又复原成此前温润澹然的琥珀色,启齿道:
“让她进来吧。”
得了许可,嵇葵宁便跟着二人往花厅来。雨势虽不大,可雨珠细密如牛毛,顷刻间便在她发上铺了层晶莹的星斗。她抬头望了望天,想到自己出门时并不曾带伞,心内不由祈祷雨快些停住。
天色阴沉,连带得厅内亦蒙晦暗。嵇葵宁进去,打眼一瞧,见厅内一应陈设素雅济楚,简朴有致,空气中氤氲着浅淡的馨香。只见正对门置半人高的翘头案,上有玉瓶梅插,枝上多是闭着花苞的,显见是才摘不久。西面设一座冰台色绢素坐地屏风,上纹岛屿泛泛,并缀几抹翻银雪浪。东面则竖着座博古架,另坐榻桌椅等。
沈未命章苍下去,另唤了个仆役来煎茶承应,并邀嵇葵宁坐下。嵇葵宁摇了摇头,一路捧着红氅的手此刻已微微发汗,只将衣服托出,与沈未道:
“那日问戏班主借的氅衣,我已用水净过晾干,现下还给你。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告辞。”
只是话刚硬气了几分,便见室内猛地里寒光一闪,不禁照得人心内瘆瘆。少时,屋外随之响起滚滚闷雷,势若万鼓齐鸣。嵇葵宁疾行两步,可这天似故意与她作对一般,兀地平地起暴雨,劈头盖脸地倾盆浇下,打得院内花草树木俱低垂了脑袋,檐顶湍流直下宛如飞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庭外便已混茫一片,竟半寸不能视物了。
嵇葵宁方伸出槛外的脚只得收回,心内只道无语。稍待片刻,雨势仍不见小,反又生了阵疾风,寒濛扑面,又逼得她往后退了数步。
上回是刺杀,这回是暴雨。怎好像只要同他待在一处,自己总是分外倒霉。
真个冤家路窄。
正无措时,只听身后沈未不紧不慢道:“多谢姑娘还衣,沈某确无他事。”声音闲闲似春堤杨柳,虽得体有礼,可谁听不出其中戏谑之意。方才还因那贵客造访对他生出些怜悯,这会子也消磨得寥寥无几,甚想回身邦邦给他两个暴栗。
嵇葵宁此刻只觉耳颊滚烫,两手紧紧攥住衣裙下摆,下唇咬得几要滴血。分明此番自己才是得理者,怎反倒落了下风。雨下得这般猛烈,若为着他那句戏言真闷头出去,那是傻子。
思及此,她徐缓调理呼吸,重又调转身来,寻了八仙椅坐下。室内仍是黑沉沉的,她的眼睛却于此间格外明亮,仿佛暗夜丛林中的萤火,看着沈未,镇定道:
“上回在芥子园,我代相公负了箭伤,相公至今不曾给我一个说法。我原以为此乃相公秉性使然,孤傲自持,不肯下就。但今日所见却不然,可见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人下菜罢了。我一介女子自是拿相公无何,可风水轮流转,终是有人来治的。”
话毕,拿眼去觇沈未神色。这人与她说话素来不客气,那便也怪不得她同礼相待。
果见沈未身形一僵,蓦地似哑了般,不说话了。
门外依旧风雨潇潇,有雨点凭借风力潲至两厢窗格上,嗒嗒地拍打着,更衬得室内寂静得诡异。不知过了多久,沈未方如梦初醒,慢慢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木然地望着某处,猛不丁笑道:
“你既看见了,便知晓我只是再低贱不过的戏伶,一介蝼蚁苟活于世,供人取笑玩乐罢了。正如今日,若那人想要我死,我便活不过明日,你想从我这里讨要何样说法呢?”
他根本什么都护不住,不是么。
所以才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惨死在他面前,却无能为力;所以才只能膝语蛇行在死敌足下,奴颜媚骨地苟活十二年;所以才只能见着出生入死的兄弟被人凌辱,却仍得强颜欢笑,曲意逢迎。
“轰隆——”
天际赫然响彻一记惊雷,阴风怒号,云涌如鬼,仿佛来自世外的诅咒。
他此话句句可怜,但语气却铮铮如铁,丝毫没有自怜自艾、博取同情之态。目光虽如死水,嵇葵宁却觉得那深处绝不平静,可背后究竟是什么,她也看不清楚。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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