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四日，转机在无声中降临。
虚无“温知白”坐在茉莉花丛边刺绣，那是一对戏水鸳鸯。
她将绣绷递到他眼前，语声带笑：“钦洲，你看，像不像我们？”
裴钦洲接过，唇边带笑，目光却有一瞬的游离。
他轻声道：“像。只是……我记忆里的你，似乎不做这些。你更爱摆弄那些读书写字，处理账簿，指尖常沾着墨迹，总不小心蹭到脸上。”
篱笆外的温知白猛地一颤。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全部意念集中在那个平凡的午后。
他在书房处理公文，而她在一旁核对灵汐阁的账本，因为算错了账，她懊恼地嘟囔，他不禁失笑，伸手用指腹替她擦去脸上的墨渍。
那一刻，没有生死别离，只有淡淡的墨香与温情。
这股意念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荡开裴钦洲心湖的涟漪。
院内，裴钦洲抚摸着绣品的手顿住了。
幻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立刻又更加明媚起来，它放下绣绷，挽住他的手臂：“那些琐事多无趣。在这里，只有我和你，这样不好吗？”
裴钦洲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第五日，温知白开始尝试更大胆的“渗透”。她不再满足于注入美好的记忆，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带有轻微缺憾、却无比真实的瞬间送入幻境。
初见，他是被她捡的奴隶少年，而在发现他骗了自己真实身份后，有互相怀疑，无止的争吵。
还有答应他要回家的，最后却让他在乱葬岗看见浑身是血的自己。
这些带着苦涩、担忧、甚至争吵的记忆碎片，像刀片一般，不断摧毁这个梦境。
幻境开始出现明显的不稳定。
盛放的茉莉会毫无征兆地掉落几片花瓣；天空永恒不变蓝，也渐渐蒙上灰色。
一切都不再完美，却生动起来。
虚无“温知白”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它会紧紧攥着裴钦洲的衣袖，反复追问：“钦州，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温知白感觉到自己魂魄与现实的联系正在减弱，溯禁砂的金光在她意识中已变得极其微弱。
她将意念集中在他写下“告吾妻家书”时的心情。
现在的温知白，已能与那个裴钦洲共感。
不仅是思念，更是无边等待中的孤独，是强大力量也无法挽回逝去的无力，是明知希望渺茫却依旧不肯放弃的深情。
这股沉重的情感终于冲垮了幻境脆弱的堤坝。
“轰！”
整个小院剧烈地摇晃起来，天空布满裂痕，茉莉花大片大片地凋零、化为飞灰。
“不——！”虚无“温知白”发出凄厉的尖叫，它的身形开始扭曲，面容在温知白娇美的容颜和一团模糊的黑气之间疯狂切换。
它扑向裴钦洲，试图用身体挡住那正在崩溃的天空：“别听！别看！留在这里！我可以永远陪着你！只有我最爱你了！”
裴钦洲站在崩塌的天地中央，他捂着剧痛的心口，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冲入他的脑海——
前世的失去，漫长的等待，这一世的挣扎，重逢的喜悦，以及……被迫分离的痛苦。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篱笆外，那个身影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却依旧固执地望着他的灵魂。
他猛地抬起头，灰蒙蒙的、没有焦点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精准地，看向了真实的温知白。
幻影还在尖叫，试图做最后的挽留：“钦洲？”幻影脸上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慌乱，它更紧地抓住他，“别被干扰！看着我，我才是你的知白！”
他缓缓地，却极其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了它紧扣在他臂上的手指。
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幻影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
“钦洲……”它的声音带上了一种诡异的、破碎的哭腔，试图再次靠近，“你看看我，我才是真的！她只是来破坏我们……”
“不。”
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从他喉间艰难地挤出。
他喘息着，像是刚刚挣脱了一场深沉的梦魇，目光在两个“温知白”之间痛苦地摇摆。
一边，是完美无瑕、与他朝夕相伴、承载了他所有美好幻梦的虚影；另一边，是风尘仆仆、魂魄将散、眼中盛满无尽痛楚与无悔深情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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