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事,张主事在哪里?”
前面有人高声叫道。
张尚之应道:“这里!”
“张主事,林侍郎叫你到前面去,你快跟我来!”那传话的小吏一边说,一边协调队伍里的其他人,“大家请往里靠一靠,给张主事让条路出来,谢谢大家了!”
张尚之奇怪林侍郎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难道是车又坏了?
“温榆,你跟我一道去。”张尚之低头对身边的小徒弟说。
“嗯。”温榆抓紧张尚之的衣角。
张尚之取了工具箱,带着温榆,两人一路从队伍最后赶到队伍最前面,一路上都是贴着外侧走,惊险之处,令人腿软,温榆屏息凝神,紧贴着张尚之的胳膊。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片较为宽阔的平台上。
往前看去,就是伫立在悬崖边的桥堡。
“这是桥堡,”张尚之对温榆说,“你知道桥堡是做什么用的么?”
温榆闷闷地开口:“是绞紧桥索用的。”
张尚之满意地点头:“不错。”
小吏在旁催促:“快些进去吧,这都什么节骨眼了,不是教徒弟的时候啊。”
张尚之本想再多聊两句悬索桥,毕竟是古代工匠留下的杰作,他忍不住就想现场教学。
“我进去了,你在这里等着。”张尚之对温榆说。
温榆点点头,往桥堡的石门里贴了贴,刚才站的那个位置,雨水正好打在他脑门上。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桥堡内部的情形。石壁两侧,设置有两排巨大的木柱,木柱上缠着一圈圈绳索,每一条都有手腕粗细——这就是悬索桥的主索。
古代工匠耗费了多么巨大的物力,才建起这样一座沟通川滇的大桥,实在是令人心生向往。
“阿嚏——”
不知过了多久,温榆看见三个人先后从桥堡里走出来。
“张主事,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上桥面上去看一看,这桥到底能不能过,能过多少人。”林侍郎笑着说道。
“这是特殊天气,你可以拒绝。”另外一边,李将军沉声道。
张尚之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呵呵,李将军说笑了,如果只有晴天才能做工,大启还需要工部干什么,我们只要组织一些服役人员去干活就好啦,哪里用得着专门成立一个工部呢?”林侍郎说罢,又转过头对张尚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桥堡门前人来人往,恰巧有几名士兵走过,挡住了温榆的视线。
等那些人挪开,张尚之不见了。
温榆心中一急,往前走了一步。
张尚之去哪儿了,不会真的在这样狂风暴雨的时候,上悬索桥去了吧?!
不行,他得把张尚之追回来,太危险了。
“温榆?”
温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两步,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抬起头:“徐潮白?”
徐潮白低头看了一眼温榆的脸,便皱起了眉头,他脱下自己的蓑衣,裹在温榆身上:“你乱跑什么?前面就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尸骨都找不到!”
“可是……我师父不见了。”温榆心跳砰砰,紧紧地抓住徐潮白的衣服,“我师父好像上桥去了。”
“你师父是谁?”徐潮白扶住温榆,“你放心吧,桥头有靳四守着,没有人能上去。”
“真的吗?”温榆犹豫了。
“你师父不会是张主事吧?”徐潮白忽然问。
“对,是他!他是不是上桥去了?”温榆忙问。
徐潮白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回过头,凝望着悬索桥方向,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我要去找他,这种天不能上悬索桥。”温榆坚决地推开徐潮白——没推开。
徐潮白像一堵石墙一样硬邦邦地挡住温榆。
“你让开!”温榆发火了。
徐潮白第一次看到温榆情绪起伏这么大,他的脸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生气,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里含着明亮的恼意,怒视着徐潮白。
在这一刻,本来温吞腼腆的小少年,好像又染上了另外一种颜色,是浓烈的、稠艳的色彩。
徐潮白感到自己的心绪变得怪异起来。
短暂的怔愣,并没有让徐潮白露出破绽。
他的身体本能地调整到最佳防御位置,温榆这样没有经历过训练的普通人,根本无法突破。
在小炮弹一样乱撞的温榆不知道第几次撞在他身上之后,徐潮白迅速地将他的手臂反剪在身后,一个擒拿手,按住了这只扑腾不休的小鸟。
温榆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转了个向,突然间面朝土地背朝天了。
这就是练家子么,温榆暗暗心惊。
徐潮白从来没对他动过手,他一直以为徐潮白是和他差不多的水平,同样在南京养尊处优地长大,同样捐钱进了官府。
现在看来,徐潮白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兵!
徐潮白很快松开了温榆。
他的语气变得客观平静,没有了之前的亲昵之意:
“温榆,你想想清楚,你师父是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的人么?这桥能不能上,他自己心里没有数么?你就这么不相信他的能力?”
徐潮白的分析,让温榆冷静下来。
关心则乱。
张尚之不是普通人,他是营缮司的主事,工部有名的大匠,这桥能不能上,他比温榆更清楚,相反,温榆如果贸然上桥去追张尚之,更有可能发生危险。
“抱歉。”温榆晃了晃脑袋,从刚才开始,他就有点头晕。
“没事,我明白这种感受。”徐潮白说道。
温榆一愣,抬头看向身边像小松树一样挺拔站立的年轻士兵。
张尚之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桥面上。
他步履矫健,飞快地跨过最后一块桥板,踏在了结实的平台上。
温榆这时才松了口气,把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
“师父!”
温榆跑出去,牢牢抓住张尚之的手臂。
张尚之被雨拍了一脸,视野都有些迷糊,猛然间一低头,就看见温榆正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张尚之感觉自己又能再修两座桥!
他想摸一摸他家乖徒弟的脑袋,可是胳膊却抽不出来,眼下正被温榆使劲地捏着。
“没事,放心,你师父我身经百战,心里有数。”张尚之笑道。
接着,他向温榆旁边的那名年轻士兵点头致意。
“张主事。”徐潮白恭敬道。
“嗯,谢谢你照顾我这小徒弟。”张尚之对徐潮白的第一印象不错。
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张尚之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往桥堡里走去。
张尚之对于悬索桥情况的汇报,令林侍郎十分满意。
很快,桥堡里就传来林侍郎的笑声。
“李将军,看来这次是你算错了,我们的金石大匠张主事说,这悬索桥可以通过。”林侍郎得意地说道。
“但有限制,一次只能通过十个人。”张尚之严肃地说。
“知道了,张主事,这次过桥,都按着你说的来。”林侍郎笑道,“还等什么,启程吧。”
“温榆,你在这里等着我。”张尚之对温榆说。他怕桥面上太危险,他一个人顾不过来。
“师父,我想一起去。”温榆请求道,“刚才等的太难捱了。”
张尚之看到温榆担忧的眼神,知道刚才自己匆匆上桥,是吓着小徒弟了。
“可是,我照顾不过来。”张尚之仍然没有答应温榆。
“我也过去。”徐潮白说道,“我可以帮忙看着温榆。”
张尚之稍微犹豫了一下,林侍郎已经在后面催他:“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徐潮白。”
“小徐,你看着温榆,上桥之后,你们两个走在最前面,我会告诉你们哪里需要小心,但是同时我还要看着后面的人,你明白吗?”
“明白。”
张尚之短暂地跟徐潮白沟通了两句,发现这个年轻人说话特别干脆利落,沟通起来明白晓畅。
“你是李将军的部下?”张尚之推测道。
“不错。”徐潮白应道。
“果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张尚之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不过你们还是要打点起十分精神,此时风雨小了,却不能大意,山中气候瞬息万变,一旦遇到变化,要冷静,抓紧桥栏,千万不能松手,知道了么?”
徐潮白和温榆同步点头。
第一批过桥的人,严格按照张尚之的规定,排成一列,站在桥头的平台上。
队伍顺延下来,后面跟着吏部户部的其他人,再往后,是礼部兵部刑部,最后是工部。
李将军的人在旁边看着,说是等他们都通过了,他们再殿后。
“大家注意了,一次只能过十个人!看见桥上有十个人了,就不要再往上走了!”一名小吏站在桥头,向排队过桥的人高声提醒。
“分散过桥,不要集中在一起,两个两个跟进,抓牢桥栏!”
“马车先等一等,留到最后,等雨小了再说!”
在小吏的协调声中,大部队开始往桥上开。
徐潮白和温榆走在最前面,接着,张尚之上了桥。
轮到林侍郎上桥时,旁边突然窜出一个东西,差点把林侍郎撞到桥下去。
林侍郎吓出一身冷汗,怒从心起,骂道:“是谁这么大胆子!”
身后的亲信扶住林侍郎,一个个迟疑着说:“好像是……苴人城。”
苴人城?
就是那个红发蛮子?
林侍郎先前看去,雨雾迷蒙的桥中,果然有一团红色物事一闪而过。
那东西很快隐入雾气,消失在桥通向的另一边,林侍郎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它到底是一只赤尾山鸡还是苴人城的红毛。
“混账东西!”林侍郎怒气冲冲地骂道,一想到苴人城也在桥上,他心里就格外不舒服。
悬索桥有三十丈长,八尺宽,三条主索串联起桥体,桥底以藤条编织而成,上面铺着竹板,竹板之间有一掌宽的缝隙,每一条都能清楚地看到万丈深渊之下飞动的雨云。
上了这座桥,不必张尚之提醒,所有人都会牢牢抓住桥栏,根本不敢嘚瑟。
有些胆小的人,更是抱住一处桥栏,就悬挂在那里,一点都不敢往前走了。
小吏本在桥头数着人。
忽然间,一团水汽饱满的雨雾飘到悬索桥中间,遮住了对面的情形,桥这边的人只能看到悬索桥通进一片迷蒙之中,根本看不到对岸。
更不用说数清楚桥上有几个人了。
“能不能走了?”吏部的官员们不耐烦地问道。
“这……”小吏不知如何应答。
“算了,先走吧。这乌蒙山的雨和风,我是吃够了,再吹下去,我保管得生病。”一名官员嚷道,拨开小吏,向桥上走去。
小吏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喝止,人家吏部户部的老爷们品秩都比他高,官衔都比他大,得罪不起,说话也没那个分量。
简单来说,就是小吏想维持秩序,也没人听。
桥上的人越聚越多。
挨挨挤挤,喧嚷不休,后面的想到前面去,前面的不敢走,有几处桥面上堆叠起人头来。
从桥头望去,仅仅是迷雾这一边,人数都远远超过了十个。
“快点,快点过!”
“别推我啊,这桥晃得厉害,我站不住!”
“哎呀,谁挤我,想死啊!”
桥上的人叫骂不休,嗡嗡声回荡在深渊上,很快,迷雾另外一边的人也听见了。
林侍郎生气地问他身后的亲信:“是不是有人在后面吵闹?我怎么听到那么多人的声音?不是叫他们看着人数上桥吗!”
“大人,这雾气大得厉害,我看是桥头小吏看不到桥面,控制不住人数。”亲信急忙回道。
“那你回去看看?叫他们别再上桥了!你不觉得这桥板在左右晃么?”
“大人,”亲信连忙说道,“我看我们还是快点过去吧,不要在桥上停留为好。”
林侍郎听到这话,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如果桥上的人真的超过了张尚之限制的人数,说明现在桥上非常危险,还是别管后面怎么样了,他们先离开桥面为妙。
“言之有理,走吧。”林侍郎一点头,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走在最前面的徐潮白、温榆和张尚之已经看见了桥的另一端。
三条主索通进黑黢黢的桥堡里,空无一人的平台被草叶覆盖,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过了。
“诶。”温榆感觉到脚下的桥板在晃,向下看去,被缝隙下面的景色吓了一跳。
“没事吧?”徐潮白立刻回过头。
“不要回头,往前走。”张尚之催促道,“快点。”
徐潮白只得继续向前走。
桥索晃动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有很多人同时上了桥一般。
徐潮白三步并作两步,一跃跨上平台,双脚踩在了结实的地面上。
他站稳脚跟,立刻转回身,准备接后面的人。
这时,一阵风吹散云雾。
徐潮白的目光停滞。
只见三十丈的桥面上,足足挤了近百号人。
尤其是靠近四川界的那一边,吏部和户部的人挤成一团,一个挨一个,一个贴一个,不敢前进的人,把通路堵住,后面的人又想快点过桥,还在往桥上涌,场面逐渐控制不住。
云雾笼罩时,彼此互相看不见,如今一吹散,桥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要糟!
徐潮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快过来!”他伸出手,一把抓住近处的温榆,直接将他扯到自己近前,再换双手抱住他肋下,将他换到远离悬崖的一面。
温榆只觉自己瞬间飞了起来,下一刻就站在了地面上。
他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身子。
徐潮白立刻回到桥头去接下一个人。
“格——格格格——”
温榆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朽坏的门枢在转动,由于轴做的不够圆满,合页结构发出了运动不畅的摩擦声。
他回过头,向声音传出的地方望去。
桥堡。
黑洞洞的石门内,传出了那个古怪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温榆稍微歪过头,向桥堡方向走去,他隐约感到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只要再近一点,他就能知道。
啊!
忽然间,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藏在黑暗里的秘密照亮。
温榆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慌袭来,他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了!
“徐潮白,绞盘松了,桥索要滑开了!!!”
温榆大叫起来。
灾祸就在瞬间发生。
温榆站在高一些的平台上,看见悬索桥在空中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就像鞭子猛地打出去,在空中形成一道波动弧线。
本来拉紧的悬索忽然松开,可不就像鞭子抽出去一样!
只是,这“鞭子”上还站了一百多号人。
密密麻麻的人影从桥上弹起来,一片片惊叫声响起,没反应过来的人,就这么摔下深渊,听从张尚之叮嘱,一直抱紧桥栏的人,倒是还挂在桥上。
温榆试图去拉桥索,可是桥索跑得飞快,他根本拉不住,还被带得双脚离地,差点滑到悬崖边上去。
“嘭!”一声巨响,绳索滑到了尽头,似乎末端被桥堡里的什么机关卡住了,悬索桥再次被拉住。
只是,此时的悬索桥,已经变成了悬魂梯。
本来呈“一”字形横跨两岸的悬索桥,因为主索滑开,变成“凹”字形向下垂挂,最低点比两岸平台低了有五六丈。
就在这“凹”字形桥面上,挂了许许多多的人,哭叫声,惨嚎声,不绝于耳。
“师父!”温榆从惨祸的冲击中惊醒过来,立刻向桥边跑去。
靠近悬崖这边,桥面呈现急速下降的坡度,上面已经站不住人,张尚之一手抓着桥板,一手抓着桥栏,艰难地向上攀爬。
“你别过来。”徐潮白拦住温榆。
徐潮白解下了背上的一只半人高的布袋子,又用一只麻绳把自己的脚和桥头的铁桩绑在一起,他向张尚之伸出手去,一点点挪动身体,靠近张尚之所在的位置。
温榆跪在铁桩边,使劲抱住铁桩和徐潮白的脚。
徐潮白向下伸出的手,终于够到张尚之的手臂,他用力抓牢张尚之的左手,脸因为使劲儿憋得通红。
煎熬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徐潮白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拽着张尚之的手臂,将他从低处拉上来。
张尚之的半个身子探出崖边,温榆上去抱住他的腿,徐潮白抓着他的手臂,两人合力,才把他拖上来。
不是张尚之太重,而是他——脚上还带了一个人。
温榆抱着张尚之的腿往上拖时,才发现,林侍郎竟然一直紧紧地抱着张尚之的另外一条腿!
因此,徐潮白这么费劲拽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张尚之和林侍郎两个人!
张尚之看起来已经脱力了,躺在平台上,处于半昏迷状态。
林侍郎用最后的力气翻上来,躺在张尚之旁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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