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容鹿鸣宿在文华殿。谈话到这个时刻,她若再回凤仪宫,只会更加显眼,不若第二日早早回去。
想到前一晚的情景,她坐在床榻之上望着萧正则的背影,到底是她自己教出来的人,她还是信他的。
待他也坐到床榻边上,她拔了根簪子安放柘黄色锦被中央,他一笑,懂了。
夜里,容鹿鸣睡得不甚安稳。她入后宫的本意是养伤亦养心,绝不过问朝政,要做个堪称楷模的质子,令萧正则对容家彻底放心。
可被他猛灌一通时局朝政,各人各派便在她心里的棋盘上动了起来,不眠不歇,衍生出数种结局。
听身侧的萧正则呼吸悠长,似有好梦,她心中那个恼恨!
文华殿的气息和凤仪宫不同,萧正则身上的白檀香很好闻。意识渐渐模糊,忽感到身侧有异动。
容鹿鸣伸手想安抚他,却被他一下枕住了手臂,唇角印上她脉搏。
她心中一烫,怕惊了他,自己缓缓平躺。
今夜月色不明,她在颤动的烛光中褪下腕上佛珠,于指间轻轻数。该做的,不该做的。能做的,不能做的。她心里都清楚。
吃一堑长一智,容鹿鸣这回学明白了,不待东边鱼肚白,她已悄然起身。萧正则枕着她的手臂不放,她猛得推他,反被他顺势扑进怀里。
也曾经有过这么一次,天不亮,她叫他起床习武,反被他拽倒在床沿。
她当时使劲弹了他脑门一下,他立即醒了,爬起来跪坐榻上,口称:“徒儿僭越。”
现在,她是动他不得。
巧妙地从他怀里钻出来,她示意守夜的美盼同她快走。
肩舆什么通通不要。文华殿后有条雨花石铺就的赏景小道,距凤仪宫不远。
“夜宿文华殿”,她可不要再被看到,外加“吻痕”“黏人”,这些旖旎的传闻,她沾都不想沾。
只是,她未留意,萧正则扑倒她时,唇角露了一点笑意。
“昙现,去,为皇后备好肩舆。”
容鹿鸣将将迈出文华殿,萧正则在她身后悄声说。
日头高悬,后宫之中,某种氛围晕染开来。都是寂寞的人,这传闻如一滴艳红花汁,落入静水中。
不论宫外如何煊赫,宫内,容鹿鸣常将自己隐没在沉寂里。那种被阻碍着的巨大好奇,反而让大家更想注视着她。
只听得传闻越传越盛,隐隐指向了“君王从此不早朝”。
萧正则浑然无觉,似乎很想容鹿鸣能日日前来,真的叫他不再早朝。
容鹿鸣提笔写了颜体工整的罪己诏,用典古雅、言辞流丽,御史们自叹弗如,伐挞她的折子渐渐息了。
对着萧正则,容鹿鸣不说也不辩。她明白,以林舒涟的城府,不会莫名纵容女儿林乔峤。无非是林党与清流又有一仗,他借机探一探皇上的态度,也试一试容家对此是否能够忍让。
真正是好大的颜面,容鹿鸣叹息。她不以为喜,反以为忧。
悍臣看陛下脸色,这很好,可在意容家态度,这便不好了。
她上的罪己诏,愿同林乔峤一般,被萧正则“各打五十大板”,配合君王的制衡之术,免得君王之疑加深。
也叫林舒涟息了疑心,林如柏好大力收了盐税,林党在西南也才好放开手脚,为所欲为——清流们大概都在隐忍以待,等着抓他们错处。
回想那次夜谈,萧正则说,西北不能乱,她深以为然。可他后面又加了句,令容家作壁上观。两句话连在一起,容鹿鸣腾起不好的预感。
儿时,她虽以儒、法两家教他,以期他将来能做个外儒内法的闲散藩王,远离政治中心,可以治理好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他内心深处的偏执和戾气令她莫可奈何,他更像个十足的法家信徒。
所以她曾有过不安,二皇子心怀悲悯,熟稔帝王之学,定是明君的不二人选。直到二皇子薨逝许久,她也未想过那坐上皇位的会是萧正则。
他是一柄太过冷峻的利刃,迫切地想要彻底革除时弊。可外患内忧之下,倘若过于峭直,恐生变乱。
事已至此,疽疮要一点一点剜,方才能不危及局势。
西南官场的形势在她脑中盘桓良久,要不要去信一封,她仍在犹豫。
转念一想,阿耶致仕的折子递了又递,久不见恩准。兄长又戍守国门。容家立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上,若日后能成功交了权柄,便可如自家的百年古园般,静成一道风景。若是不能……阿耶年老,为兄长手刃身后那些朝中“暗鬼”的责任,早晚在她肩上。
若兄长战死沙场——她从不逃避想到这些,那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或许,她自己也当死在战场上。
权力本若水,到底是流动的,皇权立于这水的源头之上。容家清楚这些,不像那些已然陨落的世家。但站得太高,累世的威望当敛住力量、有所防备,再缓缓放手,甩给那些环伺的权欲之徒。
然后,容家会缓缓步入王朝的背景中,诗书兴业,待身上重权留下的痕迹淡去,不论王座上坐的是谁,再一步步走上庙堂。
月满则亏。当权力的尺度加诸家族,便如刀刃。
容鹿鸣在凤仪宫静思己过,以颜体默书《老子》。不写狂草,狂草让她心绪难静。
昙现一早来送新摘的虎头茉莉,见此,忙求了一张。
萧正则的原话是:“皇后大抵是在写字,不论写的是什么,取一张回来。”
容鹿鸣搁下笔,去莳弄漆盘中的虎头茉莉,让昙现随意拿取。
白的瓣儿映在黑漆的托盘中,如一大捧雪,芳香沁人。她轻轻拨动花瓣,心里颇不宁静的地方柔缓了下来。
这回的花与往日不同,仅一支,长梗,梗上系着张卷好的柔软绢纸。
“昙现公公,这是?”容鹿鸣转头问道。
“花是陛下亲自摘的。绢纸请娘娘亲自打开来看吧。”
容鹿鸣依言打开,是幅小品,墨竹图,笔触疏淡清雅,韵致悠然,颇见功力。是萧正则画的,她认得出。
多年来,她唯爱竹与茉莉。他种了许多茉莉,画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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