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刚歇,雍都天光未清,诰录署内的灯却仍未熄。
乔知遥一早入馆,坐在南阁案前,指尖仍温着昨日残留的纸感。今日所调之卷,为“西防银账”相关文书延录,所涉年份、调令乃至官印之制与昨日极近,却又不尽相同。
这已是她第五次翻阅相关档目。越是熟悉,越能察觉其中细微的偏差。
这份卷宗封签无异,署“熙六年秋后补录”,然落款盖章处却比前几份版本模糊些许,字迹也显轻浮。她提笔欲注,忽觉不妥,便停下。
乔知遥心中正默思对照依据,耳畔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女吏报:“外署有人送卷。”
她未在意,继续对照笔录位置。不多时,吏人回转,低声禀道:“乔协修,有人送来民间抄录一卷,说需与你当面交接。”
乔知遥一愣,抬眸:“谁?”
诰录署虽归内阁录事,但部分文书涉及旧案、外案或民间存录,亦可由“外署送卷人”呈交比对,只须署明来意、面交协修者即属合法。她近日已有评注入档,位阶虽不高,却已在系统内显露“判断笔者”身份,因此吏人未予阻拦。
那吏人笑了笑,道:“是一位姑娘,自称与你旧识。”
话音未落,外廊处已有人轻声笑道:“怎么几年不见,乔大协修便不认人了?”
那声音熟得不能再熟。
乔知遥猛地转身,只见廊下立着一人,一身浅青短裳、衣袂微扬,眉眼未变,却比从前沉静——
是时岚。
时岚站在雪后初晴的天光里,肩头还带着点未化的霜气,手里握着一卷封袋,眼中笑意盈盈,似有风自她脚下起。
那一刻,乔知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上元节——也是雪后晴日,也是她走出院门时看到的那道熟悉身影。
那年乔知遥十三,雪下了一整夜,上元节却意外放晴。白昼光影明净,街上灯楼搭得极高,纸伞花灯随风转动,连市巷都透着早春的气息。
她刚从馆中抄完一册典稿,回家不过小坐片刻,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飞踏。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时岚整个人扑进来,雪还未抖净,就嚷着:“知遥你还不快出来!西坊那边的灯楼都点上了!我们要抢最上面的位置!”
乔知遥一时未动,袖中还卷着刚收的文册。时岚却已抓起她的手,像拖着一道风一样将她拽着往外走,一边笑道:“你再不出来,脑袋都要变成礼部章程了!”
乔知遥记不清那年登了几级楼,只记得灯火在远处一片一片亮起,烟花从坊巷背后照亮半边天。而她站在顶端,呼吸间满是雪后的冷甜,身边有个姑娘手里一边抓着蜜糕,一边笑着问她:“怎么样,我说这里看烟火好看吧?”
乔知遥已经不太记得当时自己回答了什么,却一直记得——那年冬夜极长,但有人陪着她,从白昼走到了灯下。
她们是在女子学馆相识的。那时乔知遥因家学渊源,课课名列前茅;而时岚虽记性不差、读书极快,却常因“不依讲义作答”被夫子念名于榜末。
不是时岚不会,而是她总喜欢另起一说。题上写着“祭礼所本”,她就问:“何以子为父过?”讲义让背“君子慎言行”,她却反问:“慎言,是不能言,还是不敢言?”她的答卷,总让夫子皱眉,评语上写着:“答法异流,不合章理。”
时岚不爱照本背文,也不喜仿写训条。别人一字一句依课本,她却喜欢把字拆开,用医家的法子理解音形——比如把“慎”字分成“心”和“真”,说是“心中须真,言才慎”,还举例说医者诊脉时若藏心虚伪,药再准也无益——惹得夫子当堂敲案,说她“以方术乱经义”。
于是她常落榜末,成了台上唤名时最后才喊出的名字,时岚却从未为此沮丧。她只说:“我不怕写得慢,也不怕写得错。我怕的是把话说对了,还被当成错。”
时岚出身医家,父亲为太医院副院正,母亲则行走各地义诊。母亲送她来学馆时只说了一句:“会写方的人,方能开得出不被误解的药。”
于是时岚背诵《本草》之余,也要抄诰写章,但她抄得极慢,总把字写到药材旁做小注。夫子几次罚她抄规,她就把规条拆分成诊脉口诀,抄完自己还能背出方子——被夫子当场抓住,又是一顿责令重写。
那一回,夫子规定全班清晨之前抄满三十页。时岚抄到一半睡着,醒来时天快亮了。她神色未慌,却拿着那半本薄册坐到暖廊里,用手背蹭了蹭眼角。乔知遥路过,看见她指尖因为熬夜冻得发红,便一句话也没说,坐下替她把剩余的行文一笔笔补齐。
天亮时,册子写满三十页——前半字迹是时岚的清瘦笔锋,后半是乔知遥的端正小楷。那天夫子翻到后页,沉默片刻,只淡淡道:“下次抄慢些,也无妨。”
也是那年学馆春课的观文课上,乔知遥第一次登台诵书。台下同窗窃窃私语,她握书卷的手心冒汗。念到一半喉头发紧,发觉自己声音要抖,就看见时岚在人群后排举起一块包着油纸的蜜糕,冲她眨眼,朝她嘴型比了句——“念完归我”。乔知遥忽而就笑了,心也稳了,下半篇念得字字分明。
两人一同熬过学馆的冬。雪夜被罚抄的灯下,她替时岚写方字;春日偷把诗句贴在礼义课册里,是时岚提笔改韵,让诗行不落俗套。她们肩并肩写成一卷卷练习册,也肩并肩被夫子罚站在廊下——
直到三年前乔家事变。
那年风声初紧,雍都暗流未明,所有人都还以为不过是一场小吏易位。
只有她们知道,不对劲的地方,从诰录那年迟发的一纸令书开始。
乔知遥在深夜收拾学馆里的东西,把旧纸册一页页拆开,按年份叠整、按字迹封好,连同她父亲留的笔砚一起包进箱中。只有最后那本空白册,她迟迟没有放进去。
乔知遥想了很久才走到时岚面前。
她知道那句话一出口,她们之间会断开。
可乔知遥还是说了:“这是乔家的事,你别卷进来。”
时岚没有回她话。只是走过去,从书案抽屉最下层拿出一封她早就写好却从未交出的纸方。
“这是药方。”时岚说。
乔知遥怔住。
“你若哪天孤笔无援,拆开。”时岚把那纸递给她,声音很轻,却极稳,“字在药里。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是我在你身边。”
乔知遥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像接过了一句不能拆开的诺言。
乔知遥后来走得极快,连句告别也没留下。她怕说得再多,就再也走不动。
而那纸方,她始终没拆。不是忘了——是怕自己一拆,就没资格再独自承受。
直到今日,时岚再一次站在她面前,肩头未尽的霜气像带着那年冬夜的味道,手中卷袋替换了当年那包蜜糕,只是眼中多了她从未见过的冷静。
乔知遥忽然想起那年她让时岚离开时说的——“你别卷进来”。
可时岚从不打算听她的这句话。
既然她不在案前,那么她就等在案外;她不能帮阿遥手边提笔,那么就在阿遥撑不住时,伸手替她接住那笔。
时岚从不愿做看热闹的旁人,更不会做说风凉话的旧识。
她只是一直在,等阿遥愿意回身,等她愿意承认——有些事,不该只一个人写完。
乔知遥心头一动,从记忆深处抽出神来。
她抬眼,天光清寒,檐下雪未融,时岚正一步步朝她走来。脚步不快,却像从自己不肯回头的那三年里,一直走到了此刻。
时岚眼里藏着旧时的光,又添了些乔知遥未曾见过的沉静与笃定。
时岚走得很稳,语调轻巧,却不掩真意:“我记得你小时候抄书抄得比谁都快,如今可还记得我抄得比你准?”
乔知遥喉头微紧,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时岚答得干脆。
时岚将那卷轻轻放在案上,目光与乔知遥交汇,眼神却比那句轻笑认真许多:“这东西,我信不过旁人,只能交给你。”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三年前你让我避开乔家的事,如今该换我问一句——你,真打算独自翻完这场旧账?”
乔知遥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不是你该卷进来的。”
时岚却摇了摇头,指尖轻敲那封卷袋,语气平静:“可你已经走得太深。你不写那评注还好,你一写,事情就不会只关你一个人。”
她看着乔知遥,唇边笑意淡了些:“你知道这封卷最后会落到谁案上吗?会在谁手里再被翻一次吗?”
乔知遥轻声:“梁秉昭。”
“他是我父亲的旧识。”时岚点头,“你落下那句文字的当晚,他就派人来找我——想知道这位‘乔协修’是不是乔昶的女儿。”
乔知遥一震,刚欲开口,却听时岚轻声道:“别怪他。”
时岚语气很淡,却像压了许久才说出,“我早就知道你在诰录署。”
“那你为何……”话一出口,乔知遥自己也怔住。
她忽然意识到,这句追问本就缺乏立场——?
当年,是她把人推开;这三年,是时岚被迫在门外徘徊。
“为何一直没来?”时岚望着她,眼中没有责备,只有克制,“因为你从未主动告诉我你在查什么。”
时岚顿了顿,嗓音低下去:“而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问。”
时岚垂下眼,像是自嘲:“我不是不想来。我只是想——你是不是不想我来。”
“你不说,我便等。”
“你若不回头,那就当我一直站在你身后。”
廊下风动,雪光自檐角滑落。
天色已明,诰录署的晨钟刚过一声。
她们对望良久,谁也没有立刻再说话。
终于,还是时岚开口道:“那年你让我走时,说‘这是乔家的事’。”
“可你也该知道——你父亲的落笔不只批在卷上,也写进了这个天下的冬天里。”
“他批过赈银,调过兵线,改过一场冬疫的调令……你以为他们杀的只是乔家?”
“他们杀的是许多人的活命。”
时岚声音仍稳,目光却直视乔知遥:“你说是乔家的事。但这些事,从来不只属于姓乔的人。”
这一句话落地时,廊下风雪似也静了片刻。
乔知遥微微一震,喉口仿佛哽着什么,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把时岚排在案外,不是因为时岚不懂,不是因为时岚无能,而是因为她太怕,怕这个曾在雪夜里替她点灯、在学馆里为她出头的人,也被卷入那一场自己都看不清的漩涡。
可她低估了时岚。
时岚的沉默不是退让,而是决断。
她比三年前更沉着,也更冷静,可乔知遥却在她眼里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光——那是学馆廊下,那个咬着药方纸与她一起背章的人;是当年她被夫子点名解错题、众人窃笑时,第一个举手说“不是她错,是题错了”的人;是那个即便再沉默,骨子里也不肯把“谁生谁死”交给命运的人。
乔知遥心口一热,像是某种压了许久的东西忽然被放开。
她终于醒悟,自己对时岚亏欠太多,低估了她们之间的感情,让时岚一直在等——等自己承认,她的肩并非无用,她的名字也不该被划在这局之外。
乔知遥抬眼望向时岚,眼中终于不再有那层长久的克制,眉心缓缓舒开:
“……谢谢你还愿意回来。”
时岚一挑眉,没有说话,只轻哼了一声,像是收下这句“道谢”,又像是在说:“你终于想明白了?早该如此了。”
而后,时岚将手中卷袋缓缓拆开,露出其中一份写在民间坊纸上的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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