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陵捧着热水回到沈持意屋内。
沈持意已经摘下幕篱。
方才夜市里人人都想看清的那张脸此刻总算一览无遗。
鼻梁秀挺,眉如墨月,眸如晨星,一双眼瞳是极为纯粹的浅茶色,极为明亮,瞳中藏着深深笑意,在两侧花瓣般的眼尾处晕开,勾出三两多情相。
鹅黄发带绣着锦绣花团,随意捆缚,随着乌发垂落,细碎发梢被幕篱勾出,不至于杂乱,倒添了几分潇洒,正是丝竹歌声里吟咏的风流少年郎。
他若是往秦楼楚馆里一站,怕是花魁都要反过来为他一掷千金。
乌陵心中慰叹:他家世子总是说木公子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哪里举世无双了?世子若是揽镜自照,可不就多了一个。
“世子?”他见沈持意心不在焉,递出沾了热水的巾帕,主动开口问道,“就寝吗?”
如画中惊鸿客般的青年回过神来,却没接过巾帕,而是肃着脸,眉头微皱道:“乌陵,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生人的动静?”
乌陵闻言,心下一紧,赶忙仔细听了听。
他跟在沈持意身边多年,虽说算不上高手,但从沈持意身上也学了些拳脚功夫。
可他听了半晌,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啊……”
他左顾右盼,瞧见临水的窗户不曾关紧,松了口气,走上前合上窗。
“是风声吧。”
窗门紧闭,隔绝了碧湖万波。
屋内静可听落针之声,确实没了什么声响。
沈持意却更觉着奇怪——难道是错觉?
他接过凉了些许的巾帕,囫囵擦了脸,还是不放心:“我感觉刚刚木兄屋子里有些声响,你睡前去看看他睡了没,若是没睡,问他是否需要搭把手。他惯是不会喊人的,今夜他本就身子不适,可别是他看不见,磕碰到了什么。”
乌陵虽说身份上是苍王世子的侍从,但沈持意待他更似近友,私底下他们说话没什么遮拦,更没什么讳忌。
他当着沈持意的面嘀咕:“你在这牵挂木公子,他指不定已经把你忘了,睡得正香呢。眼巴巴追在你屁股后面跑的苍州世族不计其数,你怎么就非要贴木公子这张冷脸?我看他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沈持意不认:“哪有?”
乌陵絮絮道:“世子今日备了好些糕点吃食,打算摘完灯和木公子同享。我方才一直看着,木公子一口没吃,全被你给吃了。”
沈持意偏心得明明白白:“寝前不食,他这是好习惯。”
他转念又把乌陵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觉委屈。
“——我哪有全吃了!?明明还有一块八仙糕没来得及吃。”
“这不是重点。”
“这就是重点!”
“……”
乌陵还是有些担忧,“这么些天了,也没见木公子主动说过家世背景。知人知面不知心,木公子什么来历全凭他一张嘴,万一他只是看世子豪爽大方,借此机会养伤避难呢?你对他有意,可我们连他家中有没有妻室都不知。”
沈持意无谓一笑。
这些考虑,乌陵虽然现在才说出口,但他早就心里清楚。
他不是不知,而是不去想。
说白了,他无所谓。
木沉雪到底是不是商贾,又是哪里的商贾,家底如何,家世如何,他不清楚。
但他的身份,木沉雪不也不清楚吗?
他和木沉雪萍水相逢,如果他们二人能成好事,有些事情自然能慢慢说道,如果成不了——那便也就算了。
芳草嘛,海角天涯,处处都是。
“我娘和容姨不在,你倒是学起她们操这档子心了,”他脱下外袍,摊开床褥,随口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别看木兄脾气好,脾性实则并不软。我整日麻雀一样绕着他喊美人,他要是真没把我当回事,早发怒了。”
“那妻室呢?世子问过没有?木公子这般相貌才情,又比你年长,正是适婚之龄,即便没有妻妾,族中也该早就为他定亲了……”
沈持意不假思索:“我没问过他,但我心里有数,他肯定不曾婚娶。”
自打把人接上船照顾,他为了愉悦自己的眼睛,日日都精挑细选好看奢华的衣裳给木沉雪送去,亲自给人换衣敷药。
木沉雪一开始总是推拒,接连几日下来,见沈持意根本不听,这才无奈随着他去。
即便如此,每日晨起时,他总能看到片刻这位天塌不惊的君子不自在的神色。可惜木沉雪太过沉稳,几瞬之间便已难窥此情。
但也足以看出这人不习惯人贴身伺候。
别说是妻妾,私下里,恐怕连仆从都不常近身。
乌陵不信他:“没问过怎么确定?”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在苍州又没少出入风月地。”
“世子……”
沈持意怕乌陵继续啰嗦,把乌陵推出屋,最后道:“好啦,八字还没一撇呢!情爱本就是两厢情愿,他若对我没心思,我也不强求。风花雪月都是小事,吃饭睡觉才人生大事——我可以睡了吗乌大人?”
乌陵无奈:“那世子好好歇息,我替你去木公子那瞧一眼。”
沈持意把人送走,合上门,漱了牙,换上寝衣,拢被躺下。
夜色愈深。
他睁着眼睛等了一会。
乌陵走后没再回来,想来是木沉雪那没什么异常。
难道他当真听错了?
是这些时日在江南玩花了心,疏于练武,分不清杂声与人声了?
沈持意翻了个身。
……
画舫早已远离繁盛的通怀夜市,外头皆是早已灭灯闭户的寻常百姓家。
寒凉风声荡荡不止,一道极为轻微的声响陡然划入耳中。
是开窗落地之声。
——有人潜入!
好不容易凝聚的睡意顷刻消散,沈持意立时睁开双眼坐起。
这一下他绝无可能听错!
可他屋内并无异动。
画舫有两层,乌陵为方便时时调度安排,同舵工住在下层。
这一层只有头尾两间房,除了他住的这间,那便只有可能是木沉雪住的另一间……
“!!!”
他连外袍都顾不得披,翻身下床,快步赶到木沉雪房门外。
刚一靠近,内里荡出的细微血腥味便随风拂面而来。
沈持意猛地推门而入。
眼前昏暗一片。
窗户敞着,月光铺淌,勉强可见屋内情形。
素来爱净的人居然没有跌坐在床榻前,扶着床沿的手臂被利刃割破,墨竹织金袖袍晕开一片鲜红。
居然还有一个蒙面黑衣人影在咫尺之处,手持长剑,身形踉跄,似是刚刚一击不成,扑了个空。
听到沈持意推门的动静,那黑衣人一急,顾不得其他,挥剑直逼木沉雪心口!
竟是不管不顾要取人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
沈持意一个健步来到床边几案前,起身旋踢,顺势掀起木桌。
木桌上已经熄灭的云鹤金灯随之腾空而起!
劲风扫过,金灯落下,毫厘不差,正好撞上剑尖!
眨眼功夫,狭小的画舫小室里“丁零当啷”,不知多少杂物扫落,登时一片狼藉。
黑衣人被金灯退了剑势,竟丝毫不与沈持意恋战,回剑一转,目标分外明确,再度刺向靠在床榻旁的木沉雪!
剑光锐亮,映月迎风。
沈持意丝毫不惧——这黑衣人身手不错,但要想在他面前杀人,着实异想天开。
他横亘在木沉雪和黑衣人当中,神色从容,轻巧格挡了剑势。
几息不到,两人已不下三招来回。
沈持意没带兵刃,赤手空拳同对方过招,游刃有余。
黑衣人已落下风,见彻底没了机会,几步接近窗边,似是想跳河退走。
沈持意心念一转。
此人既是为杀人而来,一击不成还会再来,千日防贼不可取,且这人看见了他的脸,哪怕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撞破他的身份,都后患无穷!
他心下一定,势要将人留下,几步上前拦在前头,飞踢而起,正踢中那人握剑手腕。
趁着对方吃痛后撤之际,沈持意刹那间转身夺下对方兵刃,抬手揭下蒙面布纱,同时擒拿来者手腕,“咔嚓”卸了对方双臂。
夺来的兵刃被随手一扔,未曾沾血的长剑“锵”的一声刺入木板。
不远处传来乌陵高呼:“公子!?”
沈持意空出心神喊道:“取金疮药和酒来!”
乌陵慌乱应“是”。
几乎同时,屋内又一声重响。
黑衣人被沈持意猛掼在地,双手已废,动弹不得。
遮面黑布飘落而来,露出一张狠厉的陌生面容。
此人神色并不惧怕畏缩,落于人手也无求饶之意,根本不是盗匪劫财。
而是目标明确的杀手。
沈持意动作一顿,神色骤沉。
是谁派来的杀手?
来杀木沉雪的?如此身手的刺客,哪怕是寻常世家都未必养得出来,木沉雪缘何招惹了这样的仇家?又为何不呼救?
还是来杀他的,只是找错了目标?
可他此番隐瞒身份下江南,贴身随从只带了乌陵一人,不该传出消息……
电光石火间,他心中百转千回,正待先看看木沉雪伤势如何,再回头细细盘问杀手。
下一刻,沈持意却听到一道利刃深深入肉的闷响。
只见木沉雪没受伤的那只手紧握刀柄,手起刀落,刺入黑衣人胸膛。
沈持意万千忧思心念都被这狠绝的一刀连带斩断,思绪乍空。
他怔怔道:“你……”
木沉雪神色无改,手腕一提,拔出匕首。
鲜血迸洒而出。
黑衣人瞪大双眸,“嗬嗬”挣扎几声,很快没了动静。
刺客的鲜血溅落在男人脸上,月色勾出他的侧脸,映出面容。
他脸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神情冰凉,双眸空茫。
似是人间鬼刹,又似是幽冥谪仙。
怔愣间,沈持意才发现对方面色格外苍白。
这人额间似有细密痛楚逼出的细汗,晦暗双眸轻颤着,像是随时要碎在丝丝缕缕的月光夜风中。
视线下移,沈持意紧接着瞧见男人手臂处醒目惹眼的红。
他猝然回神:“木兄……”
乌陵赶来:“药!!公子受伤了!?这——”
画舫居所狭小,容纳不了多人,屋内又已一片狼藉,毫无落脚之处,乌陵只能站在门外,往里一看。
他乍一看清屋内情形,瞪大双眼,反倒立刻收声量,低声惊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沈持意让他噤声,蹲下身,探那刺客鼻息——死透了。
他又迅速查看了一下刺客周身,果不其然找不到任何能够探寻身份的东西。
木沉雪像是知道沈持意要问什么,适时开口:“是我的仇家派来杀我的。”
他嗓音幽幽,语调平稳,每个字却又在微不可查地抖着,悄然裹着落不下的重负。
他眉头紧皱,双目无神,忍受着伤口痛楚,手腕绷紧,手背因紧握刀柄而青筋暴起,已经没了方才手起刀落瞬间那冷漠无情的模样——仿佛那一刹那不过是月夜下模糊不清的幻觉。
这人本就还在养伤,结果眼疾未愈,又添新伤。
沈持意忧他伤势,沉下心来,咽下疑虑,问乌陵:“药和酒呢?”
“公子,我来吧……”
沈持意摇头。
乌陵只好把怀中抱着的各式各样伤药和酒坛一股脑给他抛进来。
沈持意微微起身,接连接入手中,眼前一晃,头晕目眩之感涌来,他险些没能接稳。
杀手尸体上的血腥味蔓延而出,同木沉雪手臂伤口飘出的血腥味撞在一起,扑鼻而来。
许是这血腥味太浓了,刺得人头晕眼花。
他稳定心神,努力摒弃晕眩之感,吩咐乌陵道:“有什么一会再说,你先把尸体挪去仓房藏好,然后再把舵工喊醒,一同开船到偏僻河道,别让任何人瞧见。”
“是!”
乌陵知晓轻重缓急,按下一肚子疑问,蹑手蹑脚进来抗走了尸体。
余下沈持意木沉雪在一起。
沈持意来到木沉雪面前,挨着这人跪坐下来,近看木沉雪左臂上的伤。
伤口走势朝内,两端豁口略宽,不似剑伤,更像是自行割开的短刃之伤。
那把刺客所用的长剑倒是光滑如新,不沾血迹……
不像是刺客伤的,像是……木沉雪自己伤的?
这人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他没时间思虑这些,抓起一旁杀手的长剑便往自己袖口上一划。
“呲啦——!”
价值千金的织金锦碎裂成片。
沈持意毫不眨眼,拧成绳状,用力绑缚在男人受伤的手臂伤口上方。
从始至终,木沉雪一言不发。
这人居然还保持着那手握短刃的姿势,神色却没有先前那般冷,反倒像是出了神。
美人脸颊沾血,月下仓惶,本是一番别样美景。
若是寻常,沈持意说不得已经出口逗逗对方。
但他此时此刻顾不上风月。
他觉着木沉雪似乎还在戒备着什么——可方寸之地中,只有他了。
总不可能是戒备他吧?
他踌躇问道:“木兄?刚才吓着你了?”
木沉雪似是对他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有些意外,微怔,连那忍痛之色都散了一瞬。
沈持意没等来应答,又说:“我探过气息,人死了,你放心。若还有再来的,我今夜陪在这里,除非他们不惜惊动榷城府衙乃至烟州府,蜂拥而至,否则我断不会让你出事……”
便是蜂拥而至了,他扛着木沉雪和乌陵跑就是了。
他穿书这么久,样样都不行,唯独打架没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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