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绷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爬上何序脚踝。
何序脚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被座椅挡住。她往下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何序的情绪变化太过明显,谈茵想不发现都难,她前一秒还因为霍姿那句“何小姐,裴总来接您了”变得酸涩疼痛的心脏冷寂下来,确认似的看向何序。
没错。
她就是在紧张。
可好的恋爱在被以这样高调的方式突然公开时,带给她的不应该是羞涩和喜悦?
谈茵目光骤深,想起KTV的卫生间里,何序那句“我不是靖靖说的发展好,是曾经想走捷径,却不知道捷径的尽头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我掉下去了。”
由此引发的各种猜测在谈茵脑子里迅速过滤一遍,没有得出任何确切结论。
谈茵只能不露声色地收起目光,对上霍姿:“不好意思,你是?”
霍姿:“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何小姐。”
霍姿的停顿是她惯用的社交技巧,没什么心思的庞靖果然在停顿发生时,本能去捕捉她留在话末的重点——“何小姐”——她的视线跟过去,被没有受到霍姿干扰的谈茵挡住。
谈茵始终注视着霍姿。
霍姿:“何小姐今天爬山辛苦,我老板心疼何小姐,特意来接她回家。”
这话在谁听来都和爱情有关,或者还会误以为她们处在热恋。
比如庞靖。
“序儿,你真是深藏不漏啊!不止是我们四个里第一个谈恋爱的,对象还是老板!”
“差距啊,光那个车就够我不吃不喝赚半辈子了。”
何序脑子里响过一阵嗡鸣,像是诡异的讯号,缠在她脚踝上的蛇开始往上爬。
庞靖搭着谈茵的肩膀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何序:“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应该介绍,好朋友嘛。
就剩这几个朋友了。
可是她和裴挽棠没有在谈恋爱啊。
可是她还想要一点体面。
她的朋友都知道寰泰现在的老板叫裴挽棠,她关过一个女人;她们刚才也听到霍姿说她老板姓裴,也知道何序是女人。
那如果介绍,不就马上把前后的线索关联起来了。
可是在朋友面前,她总还是想要一点体面的嘛。
她们今天“序儿,序儿”叫了她很多回,说她好看,说她学习好,很看得起她,她也已经听习惯了赞美,现在就,想要一点体面。
“下次吧,今天太仓促了。”何序下车,笑得勉强。
庞靖:“哪儿仓促了,现在才六点……”
“靖靖,”庞靖话到一半被谈茵打断,“我们今天都灰头土脸的,去了让人觉得何序娘家人邋遢,改天吧。”
庞靖欲言又止,不太甘心,她和程雪明天就离开了鹭洲了,再见真不知道什么时候。
程雪话少,但善于观察,这会儿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和谈茵交换了个眼神,拉走庞靖继续说服。
谈茵话在嘴里再三斟酌,问何序:“可以吗?”
简短又隐晦的三个字。
有关心,有对何序尊严的维护。
何序看着谈茵,陌生的酸胀感从她心脏深处冒出来,让她觉得感激,同惶恐。
她身体里每一次情绪的偏轨,都是对现状的反抗。
可能也没到那个程度,只是细微的试探罢了。
试探她被现实驯服的程度深浅,试探她的眼睛是否还想看远,神经是否还保持敏感。
她的本能似乎还没有完全放弃她,所以她会觉得羞耻,会想要体面。
而她自己……
何序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可以。”
以及,谢谢。
谢谈茵给的体面,谢她的关心。
但是可惜,她只有被裴挽棠彻底厌弃,然后扔掉的份儿,没有自己选择和反抗的权利,谈茵给的这些体面和关心,她注定回报不了。
那至少别让她们担心,只记住今天在小竹山上的快乐就好。
“她对我特别好。”何序说:“真的。”
谈茵欲言又止。
有些时候,越是强调的,越不是真的。
谈茵却无法挑破——何序脸上的笑看起来太勉强了。
“再联系。”谈茵只能这么说。
何序含糊地应了声,被霍姿护送着往车边走。蛇已经爬上了她的脊背,她站在打开的车门前,脸白了几分:“对不起。”
“我说什么了,你就道歉?”裴挽棠朝何序伸出手,骨节还是那么细长,皮肤还是那么白皙,说:“上来。”
很温和的语气。
反常的平静。
何序脊背的凉意上涌,一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想逃跑,身体却像是被裴挽棠的目光锁住了一样,不受控制地把手放进她手心里,被她拉着上车,离开了小竹山。
路上没有任何交流。
霍姿目不斜视地开车,裴挽棠手撑着颌骨侧在一边,撇开环境音后的极端安静里,何序听到蛇头在耳边吐信,蛇尾耀武扬威似的甩着坠在脚踝的宝石。
一下,一下……
“不饿?”裴挽棠说。
何序陡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正坐在餐桌前吃饭。
厨房今天做了松茸炖官燕、鸡枞菌炒芦笋尖、蟹粉小笼包……很丰盛,餐后的樱桃饱满新鲜,很诱人。
所有这些食物都靠近何序摆着,裴挽棠面前只有一杯温水和一粒退烧药。
何序捉着勺子的手收紧,后知后觉想起上车那会儿裴挽棠伸过来的手还很烫。
但一般到第二天晚上,她就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这次怎么反倒严重?
嘴唇都是白的,虎口上,她咬出来的牙印结着薄薄一层痂。
何序被那片暗红刺激得心跳加速,恐惧感从头到脚,她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可思绪像被掀翻了的墨水,飞溅横流,无法忽视更无法控制,她本能去求和,去讨好,去关心,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让情况变得有利,让裴挽棠消气,“你还没好?”何序问。
裴挽棠靠着椅背,右手搭在桌上,食指若即若离贴着水杯,闻言,杯子被推离寸余,平静的水面出现一点波动,她说:“你在意?”
何序喉咙抖索,想起自己之前几次的无视。
虚伪的伎俩被轻易穿拆。
裴挽棠说:“不在意何必开口问?”
何序:“……”
退烧药被扔进杯子里,裴挽棠捏着杯子晃了晃:“我死了,你不就自由了?”
绝对温和的语气。
绝对尖锐的用词。
何序心脏狂跳,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涌的轰鸣:“我……”
裴挽棠:“你不是一直在等这天?”
何序:“没有。”
裴挽棠:“没有?”
吱——
往常沉重的实木椅子,今天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都是缓和的。
裴挽棠起身的时候,顺手把樱桃推到何序手边,然后垂腕拨弄、挑拣。樱桃掉出餐盘,滚了满桌,自有的低温、水渍的冷感不断撞击何序手背。
何序竭力克制着的缩手的冲动一动不敢动。
不久,拨弄挑拣的动作停了,裴挽棠将最满意的那颗喂进何序嘴里,轻兜她的下巴,示意她嚼。过程里一直垂眼注视着她,等她把果肉咽下去了,摊开手掌,接住果核,说:“真的没有?”
何序如鲠在喉,还残留有浓浓果香味的牙齿剧烈磕碰。
裴挽棠又喂了她一颗,体贴至极,接着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淡声道:“我怎么记得三年前你那一刀捅向我的时候毫不犹豫?”
“当啷!”
何序手里的勺子掉在碗里。
胡代立刻上前擦拭溅在桌上的汤,另有人给何序重新盛汤,换勺。
裴挽棠已经上楼了,被她扔进杯子里的退烧药开始缓慢溶解。
客厅冷不丁陷入寂静。
积压在何序心里的不安一涌而出,快把她的胸膛撑破。
她感觉到裴挽棠的怒气了。
前所未有的强烈。
可她外在的表现却是不冷脸,不生气,不发火,异常极其。
明明她说谎被抓了现行。
之前只是和谈茵几人吃顿饭而已,裴挽棠都把她扔进了泳池。
今天是撒谎了。
还是利用裴挽棠的好心撒的谎。
还是在她发烧腿疼的时候,做了她最厌恶的事。
何序的不安冲破胸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挤得胃里一阵干呕。她立刻抿紧嘴唇忍耐着,过了很久才松开唇继续吃饭。
——不好好吃饭,裴挽棠会更不高兴。
只吃两口,何序忽然放下勺子:“我吃饱了。”
何序跑着上楼。
卧室的灯没开,但卫生间里有水声。
何序在卧室中央站了几分钟,按捺着铺天盖地的不安,过来隔壁洗澡。她今天洗得很慢,脑子里设想各种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画面,甚至连被再次锁起来都想到了。
这是她活该,所以即使对此恐惧万分,她也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了卧室。
裴挽棠刚收拾好,从卫生间出来后,像是没看到她一样,径直往床边走。
何序一愣,心直往下坠,慌得她下意识跟过去抓住了裴挽棠手腕。
裴挽棠站定回头,目光对上的瞬间,何序本能想松手。
想到脚踝上挥之不去的痛感和束缚感,想到谈茵、庞靖和程雪。
何序抓紧裴挽棠说:“今天不做?”
上车之前她就已经说过“对不起”了,往后她不知道还有办法让裴挽棠消气,她没见过这种不动声色的裴挽棠,心里完全没有底,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做。
她们之间只有床上这点关系。
每次她表现好,裴挽棠就会放轻动作,加强耐心,或者以其他方式表达她的好心情。
她吃这套。
何序按捺住无章可循的思绪,尽可能冷静地注视着裴挽棠。
裴挽棠瞳孔浓黑,即使平静看人也透着一股强烈的凌厉和审视。
沉默半晌,裴挽棠转身面对何序,一只脚踩在她脚上。
力道很重。
何序觉得疼,但又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她就只是站着,等裴挽棠说话。
裴挽棠身上散发着热气,有刚洗过澡的原因,也有发烧不退的,她脚下一点一点用力,直到何序的冷静被撕碎,变了脸色,才说:“爬了一天山,还有精力?”
何序疼得张口就是一声轻喘,身上细微地发颤。
裴挽棠踩得更狠:“还是因为心情太好,就不觉得累了?”
何序声音都在抖,行为下意识示弱:“裴挽棠……”
又是这招。
像是在昭示裴挽棠昨晚的愚蠢。
裴挽棠毫无征兆踩到底,接着猝不及防撤脚、抽手,远离何序。
何序踉跄地后退一步,看到裴挽棠转身坐在床边,说:“何序,我去不了的地方,你是不是玩得格外开心?”
————
五个小时前。
霍姿在楼下喝完了三盏茶也没等到裴挽棠的指示,准备走。
手机突然响了。
裴挽棠说:“上来。”
霍姿立刻过来书房。
裴挽棠面色苍白地撑着书桌站起来,把车钥匙扔给霍姿:“一小时后,送我去个地方。”
霍姿:“有什么事您交代我去办就行了,您安心在家休息,我……”
“我只是腿疼,不是人死了。”
“……”
霍姿攥了一下身侧的手,快速拿起车钥匙下楼备车。
裴挽棠洗澡换衣,再出现,除了左腿微跛,身上不见一丝脆弱感,去小竹山的路上,她的情绪也异常平静。
霍姿就以为没什么大事。
直到何序和谈茵几人说着笑着从山门口出来。
车厢里的氛围一瞬间低到谷底。
裴挽棠身体不适不能吹风,车里甚至打了热风空调,可看到何序那秒,她把车窗玻璃将到了最低。
霍姿扶着方向盘,不回头都能感觉到来自后方的压力。
何序走得越近,笑容越清晰,那种压力越重。她点头答应上谈茵车的时候,裴挽棠的情绪阈值到达顶峰。
“哗——”
车窗被升到顶。
裴挽棠坐在黑暗里说:“下去叫她过来。”
————
人是过来了,心呢?
小竹山有鹭洲最野也最自由的风,吹过了,没那么容易忘。
裴挽棠撑不住似的身体微微后倾,右手支在身侧:“今天她抱你了吗?”
裴挽棠的目光自下而上,声音比在楼下还要温和。
何序却是心脏一紧,寒意从脚底直冲头脑。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序攥着手心的汗说。
裴挽棠手指在床单上规律地轻点:“谈茵,27岁,安诺医疗接班人,能力不错,人品不错,长相也不错,重点……”
裴挽棠垂眼,扶起掉在右臂上的睡衣肩带,说:“为人情深义重。”
何序在裴挽棠说出“谈茵”两个字的时候脑中就已经警铃大作,她不清楚裴挽棠查了谈茵多少,不明白她此举的意图,只是潜意识地否认:“我和她没什么。”
裴挽棠:“那你和谁有什么?”
何序:“……”
她现在的生活除了裴挽棠没有第二个人,和谁都没有关系。
但是裴挽棠似乎认定了她和谁有什么关系。
混乱的思绪充斥着担心。
何序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裴挽棠的头发从肩头掉了下去,露出脖颈,那里的皮肤是刚洗浴过的红色,血管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锁骨。
锁骨上有几道抓痕。
何序不敢抓裴挽棠。
那这些抓痕就只会是裴挽棠自己弄的。
——以前她腿疼受不了的时候这么抓过自己。
何序乱如麻的脑子忽然有了方向般主动走到裴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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