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犯》
雨淑依旧立在篱笆旁边,隔着院中繁杂、浸碧之景与人相对,发髻上的灿金步摇被大风撇向芭蕉叶,在她整理被扯皱的华裙与肩背的花青披帛的动作里,终于不经意地擦过叶片,仅留下一点珠光挂在其上。闻言,雨淑望了一眼苍白、癯惙的池云东,才将目光投向一片颓唐之态的莫师身上,“非常之物……喏,师长似乎‘吞’了一件宝贝?肺腑内有一颇具灵法的惊奇之物。”
方才雨淑被这男人拽住后先是不解,几息后便感觉到他身上暗埋稀奇的法场,可是他经脉不曾蕴藏半点灵力,丹田内未生出灵府,确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雨淑猜测,或许是他身体里的这个东西有些特别的玄能,傍身于人时,恰好也远远扩展了人原本的体魄和资质,是以方才他竟能超出她的认知,在她欲闪避前就抓住她,虽然这也是因为她没有生出防范这位为人师者的想法,但即便如此,凡人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只是还不明白具体何物,是否为莫师所有。
雨淑当真意动了,若取来勘破,之后为云东炼化,即便不能提升修行资质,至少也能健体延年了。它虽比不上地底下那件早就被另一方世界觊觎的法宝,但它仅是逸散出的法力就蛮强盛了,在凡界绝对属于至宝一列。雨淑照这般算计,双目有如金波粼粼的湖光山色,绽出自然而然的玲珑,她几乎咧着嘴笑出来,回了池阿姐的话后紧接着就直言不讳:“师长,东西在你身上,你若不知它,则它不算是你之物,我取出来后便归我,此乃就事论事的道理。”
池云东和池真缟看着这样美的笑容,莫名品出了一股敲诈的气质。
莫争青还是轻易便恍了神。这种混沌的感觉竟比面对池真缟更要强烈,他感到绝望,灵魂打着冷颤,可是分明山里的阳光就洒在身上。这女人是存于志怪文章和怖人传说里的妖,一无所知的自己应为妖邪饮人血吞人肉、灭人全族的印象怀有惧怕,面对非人的威胁应立即想要躲避?尽力苟活?如此方合情理。
可清醒后听明白了她的话,这副躯体只剩下烧到骨髓里的枯败之感。木讷得了无生趣,唯有等到李念的消息。
此时,看着她,眼中的人仍是妻子,他艰难地侧过脸避开独属于他的世界熟悉的目光,刻意含笑慢道:“我不知身体里有……异,妖君想要,拿去便是,在下本就,无从计较。”
雨淑点头,如愿笑道:“不会伤人,请师长阖上眼睛。”
池真缟见形如冰霜白雪的浓烈水气随着她施法而从周身漫出,眨眼间就全然挡住水罩中的人,而后一条水珠连贯成的飘带从中飞系在莫争青这头,宛如一条虚空中的河流。
约一盏茶的功夫,空灵地停顿在院中的流水消逝,裹住她的水气也立时散开,池真缟见她手里抓住了一根长着玫瑰花纹路、一指长的银针,上有“合璧”二字,这便是莫争青体内那个东西了。
这妖应是耗尽了力量,挨着竹篱软了身子,摔坐在地面。
池真缟想起她先前警告云东妖气害人的话,自己也许又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只能无奈。池真缟示意身旁这个一直紧盯着人家看、见到她这幅虚弱模样愈加仓皇的弟弟暂时先看顾莫争青,莫争青这会儿比先前又增添了几分憔悴,差点就要歪倒,应是突然被强悍的法术侵入,身体一时不能承受住的缘故。
面庞透明得能看到她身后的竹竿碧叶,啊,这样闻所未闻的妖异景象使池真缟忍不住多看了数眼。
直到四目相对,池真缟睫羽微颤假装从容姿态,上前专心地运转术法以将月魄灌给她,试试能不能为这只妖补回一些精力。这妖的一举一动皆令云东十分在意,云东若是风筝,那她有如牵住风筝,使风筝飞起来的线。
池真缟将云东为这只妖触动不已的复杂情感看在眼里,这是在他身上从未见到过的鲜明面容,她不确定二人间的情谊,但怎么也知道了,对云东而言这只妖是极重要的。
池真缟见她的眉眼舒展,似乎在享用珍馐般的事物。自己的法力正从贴在她后背的掌心往一处难以言喻的广大无边之域去,那里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白,让人有如观见“大道无形,生育天地”,体内的月魄几乎等同于被指引着竞相涌向她浩瀚的丹田腑海……
池真缟抛却杂念,一双眼睛枯井般冷清,更加屏住精神去体悟这处充斥着天地气息与道意的无边之域,若能凭自己知晓,那也算近日当真增进了本事,非要察明白正从自己的经脉里释出的月魄流入所在不可……
不一会儿,池真缟歪着脑袋,试探问道:“妖君莫非是生育于天地的山林之水么?”
雨淑未阻止她窥探,对上她明净、泠然的目光,狡黠道:“池家阿姐实在了不得,本妖正是这般不凡的天地灵物,名‘雨淑’,你的力量于我无用,但这股月之力确实令我舒服,忍不住便多吸了些。”
池真缟回她道:“我名‘真缟’。”
然后,收手。
这一日池真缟实在疲惫不已,发生了诸多太棘手、太麻烦的状况,哪里是甘愿做半点无用功之人,获悉了欲求知之事就转而看向合璧针。
原本就怀疑莫争青忽然遭了邪才会动念头娶自己这名学生。亲眼看见他“瞧见”去世的公主妻子后欣喜若狂地抛开了往日着重的仪态,不顾周遭又立时痛哭流涕,不清醒也不聪明,竟如此就魔怔了,他有这样固执的情意,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已全然陷入偏执,偏执之人因无法换心意迎接另一类在世人眼中恰当的活法,非要陷在自己造的茧里自锁,而被归于病入膏肓,他对亡妻病入膏肓,不会有另娶之心。池真缟因此总算断定他果真是被“不正常”了,原来“不正常”是这根银针?
它的作用是使莫争青“恋慕”自己?不,准确地说,是使莫争青与自己结亲。
可是将合璧针施在莫争青身上的幕后之人为何要如此呢?
是要害吾,还是害他?
池真缟头疼了。刚步入修行,仗着有充裕的法力来源就频繁动用复杂术法,心神上又连连遇上打击,已经是靠一股劲在强撑了。一件接着一件的要紧事,在逼着她非想开不可,她要强大,无比强大,于是才能够守住身边的人,护住自己的家园。她的脑袋快要炸开,好像从没有这么疲累过。池真缟自暴自弃般以袖掩面,又很快调整了举止,边揉着额面两旁的穴道以缓解刺骨似的脑涨边踱回石桌边坐下。
不一会儿她又放下了手,支着脑袋,目光不禁艳羡地落在苍穹里随意一朵白云上,她又快要被阴郁的恨意淹没,只能先努力将又升腾起的怨念心续归于恬淡。
吾想向白云一样悠游啊,想向遍布书院石缝的菖蒲一样安然地沐着山野的风,可人生真的还未到这个时候,若是解决不了池镇的困境,解决不了的眼前的毛病,也许就再没有从前那般悠哉的时光了。
池真缟放空自己,不经思考地神游天外,以平复执念。
突如其来,池真缟想到了生翦的身影和假笑,如今,有时是真笑。
她的师父。
她应该立即与他说发觉的这些事情,与他说得知的世间真相。
此刻想要见到他的理由,好像又并非因此。
尹期海本在山中发现的一小湖泊里痛快地将身体的污尘洗刷掉,见师妹雨淑以原形急召他,以为出了要命的大事。
他素来自诩威风,不被庸俗小节禁锢住行动步伐,但面对这能言善道的水团时,总还是不免羞赧地背过了身,手指飞快地提拎衣物。
尹期海忧虑雨淑也许在一炁星文阵上蹲守时撞见了邪魔过来,除此以外,凡界应没有逼得她这样惊诧的生物。
他匆忙中眼下肌肉抽动了一下,感到连这种紧要关头自己竟也拖拖拉拉起来的不妙,雨淑与大师姐一般无二的模样使自己不仅在传授功法时明知其顽劣好高骛远、只想先学那所谓收敛妖气的法术,也没法黑脸,而且影响到了赖她抵御魔气这一计划实施起来的效率。
怎么令雨淑放弃现在的形貌呢?
尹期海犹自考量,哪料清透的水风倏忽之间就将他刮起,待他正要挣扎,就已经落到眼前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地方。
面对书院里遥坐着的四人锐利的视线,尹期海自然狠狠地震惊了一把,眉毛涩然地压低而眼睑弓起,瞳孔在眼中掀起波澜,此时脑中有如路径疯狂错乱的星文,他瞬间想到了极不妙的状况。
既然莫争青见过雨淑,那么他必定会问她这副相貌,而雨淑为妖单纯率真且厚重池云东,池云东就在此处,所以莫争青知道大师姐未死了?!大师姐在凡界以病逝脱身之事暴露了!以莫争青穷求不舍,自视清高的秉性,现下他怎肯再斩断过去的夫妻缘分另娶池真缟?!
如此,他便长久为大师姐的夫婿……
自己初来凡界时,就应该不管不顾地杀了他。而今有雨淑这只不知兜出多少事的蠢妖,竟替外人将他骗过来,她若是非要帮着这莫争青,自己又打不过雨淑,诶!杀不了此人了。
呜呼!这种无自知之明的废物凡人又要再贪慕大师姐那般风华无双之人多少年岁?!凡界因果断不了,来日便不能渡劫成仙。为了能避开凡界与修真界的因果律禁制,师门将隐世的顶级大能牛濈濈对奔鹊门许下的“力所能及,为汝谋事一”诺言,用于替他抽掉化神境修为而不损毁道基,师父、掌门派他来凡界时觊觎厚望,大师姐也请他劝解莫争青放下执念……现在,任务几乎都失败了。
池真缟扫了一眼尹期海泼水般的乱发以及呆握在手里的腰带,忍了几息,还是没憋住:“尹道长,可以穿好衣裳么。”
雨淑收回了分身,一下子就恢复了元气,正笑着安抚云东,见云东脸色已由白转黑,正瞪着她这位气质窘迫的便宜师兄,雨淑也好奇地看过去,却见他被池真缟指出后迅速捆起了身上湿透的衣袍,此人竟然尚会顾及在外的形象。
莫争青步子颤颤巍巍,他颓唐地走到尹期海身前,有如抠心挖胆地问道:“我妻,她在修真界,过得好吗。”
尹期海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身为修真界大宗奔鹊门的高手,他绝看不上这样在凡界也属于软弱无能一类的庸人,莫争青绝配不上大师姐这等天资卓绝的天才人物,尹期海不甘地泄出一股长气,眼带嘲讽地瞥了他一眼,端起一副仙人般的襟怀,居高临下,诚实说道:“你若舍得忘了我大师姐,她不被你的情缘羁绊,境界将比现在更进一层,修真界以实力为尊,实力强者自然过得好。”
莫争青尴尬地抿出一抹无地自容的笑,这位尹道长没有否认自己的妻子与他的大师姐同为一人,所以他是认识自己的,是李念与他说起的吧。
在李念眼中,自己始终只是一名受荫庇的小官、浸淫声色犬马的王府义子、绝不值得惦念之人吧,他言语中对自己这片情意的不耻,也只会是李念的本意。莫争青自幼机敏,想通了红尘内里却还是不死心地再问:“尹道长,我可,可去修真界修行……”
尹期海闻言不再侧眼看他,他英俊的面庞勾连对凡人荒谬言行的奇怪,他直直看着莫争青天真、哀求的眼睛,然后又瞥了一眼与此人一样正抱着天真幻想的池云东,继续诚实道:“在凡间已经修行入道之人,尚且需气运重、天赋佳,再经某位修真界大能看中收作弟子,然后方可自寻道路往修真界去,如此才是天道所允许的,你没有资质。”
尹期海言尽于此,自觉不必再搭理这样的废物,他悄悄默念口诀,将在雨淑手里瞧见的合璧针轻而易举收了回来,皱着眉问道:“雨淑,还有一支呢?”
话落,他便被人踹翻了身。
尹期海倒在泥里,发丝凌乱地黏在面上,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对这莫名的池真缟道:“你做什么?!”
池真缟灵府中的灵力几乎被逼尽,她宛如一座大山般重重踩住尹期海使其不得翻身。
翳荟丛林中快鸟飞鸣,似被女子周身鼓现的戾气所摄,山风一阵阵涌向此间天地,掀起她葛白的衣袖,掀开她俯看人时眼皮下睫羽里原本藏住的森寒气氛。池真缟语气倒也还平常:“原来是你,你害得我与师长错拟婚约自毁师生清名,岂不是误我二人终生,此罪一;你欺凡人无力反抗,于是滥施滥为,至今无有半点羞愧之心,此罪二;罪三嘛,你蓄意催动底下法宝降世,不顾随之而来的人世浩劫将戕灭百姓,这正是因你,如你一般的修真界能人们,明白这里的生民无力报复。”
尹期海被骂了数句也不以为意,很快想到必是池生翦教她入道修行了,可是同为练气境界凭什么她却远强于自己?
尹期海愤愤不平,以为池真缟过人的实力全赖阴险狡诈的池生翦,约莫是相道仙居别有暗招,使其全力培养出这么一个厉害的棋子来。他自知不是她对手,又尚不是能动用身上那些灵宝、法宝的时候,若提前将它们暴露于世,只怕隐在暗处为夺宝而来的各路邪魔或人修首先要抢的就是他了。罢了,反正她又杀不死他。
尹期海想明白后干脆无赖般躺在泥里一动也不动,任由她唾骂与践踏,同时暗自默念口诀,欲调出另一支合璧针。他微感到不安,若这女子果真是相道仙居有意埋在人间的暗棋,那么她可能早就发觉出了体内的合璧针,若他收不回来这支合璧针,置放在零雨同瑰阁的本命涌云葫芦便收不回来,日后无法迅速重回化神境。
糟糕!
当真收不回来……
池真缟见他喷出一口血后,便翻着白眼混如烂鱼一条,索性卸了灵力将他搀扶起来,而后拽着此人衣领使其弯下身子,迅速朝他慌乱不安、疑惑不解的复杂面庞扇过去。池真缟有意不用法术,便是要以常人之力扇他巴掌,对这类自诩胜高、泼皮无赖之人方是侮辱,这一巴掌用了十成蛮力,紧接着她又如此扇了过去。
尹期海被打得清醒了一瞬,又喷出一口血,骂道:“你,你吃了,吃了我的合璧针,你与池生翦那狗腿子狼狈为奸,你们就是……”
池真缟听他还敢提那合璧针,还敢侮辱师父生翦,她嫌恶地直视着他懊恼、羞恨的眼睛,松开了拎他衣颈的手,然后,双手一齐猛掐住这人脖子……
池云东欲言又止地看向这个平日知书达理的姐姐,邻里大娘大爷总有点怵她,果然是发觉了姐姐温婉举止下时不时泄露出来的乖戾气质,他幼时也怕过这样奇怪的她,后来母亲说姐姐其实是藏着热心肠,若他们作为家人也要像外人一样疑她古怪,这辈子就不能算是一家人,此后他便不怕她了。
他这会儿想要上前劝止,又不知如何说,难道说轻些,莫弄疼了自己么。
雨淑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考虑到还赖便宜师兄传授收敛妖气的法子,见池阿姐终于喘着气停下来,适时便从她手里救下面色涨得通红的尹期海,婉转地出言劝道:“真缟,你放过我师兄吧,我逼他改,他日后再也不会做这些坏事了,说这些坏话了。”
雨淑又对尹期海道:“师兄,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大师姐是……”
雨淑还未说完,暮间四野幽绵阴冷的草斋木舍里传开一声清脆的响。
“铿”。
他们只见耀眼的鲜血从莫争青的脖颈流出,衣袍被漾红扑倒在地,一把银光闪闪、映照出四处翠叶、竹帘、墨卷的短剑横落在玉白的石阶上,边上的青苔被浸到汪洋的血泊里。
莫争青没有完全跌落,他用仅存的力气撑起半个身子转过来,遥看向穿过万千景竹通向这间古朴书院的石路,看见满园的菖蒲被风扫来扫去,今年的芭蕉叶异常硕大花儿盛丽。他轻轻地勾唇竟是在不掺杂丝毫怨气地对天地遗笑,漫长的青丝被响烈着的呼啸着的风儿吹得化开,他笑着阻止扑过来给他治伤的池真缟,他如平日般语气端方又清逸,像无事发生一般试图顺畅说道:“真缟,尹道长是,公主的师弟,勿再伤他了,你绝不要救我,我爱我的妻子,不肯再拖累她,对不住你,我突然不明白,为何非要娶你,我要离开了,劳你们把我葬在这儿,这是,我的余生。”
莫争青于是微笑着永远闭上了眼睛。他最后好像听见了他的公主正唤他……真好啊。
池真缟愣愣地张开嘴,她好像伴着书院里的风在哭啸,又好像被他的情义惊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池真缟颓然地收回了送给他月魄、修补他颈间深痕的手,全身惊恐地发颤,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人死去,第一次亲历相熟之人消逝于面前。
霎时,池真缟怪怨地看着自己不住发抖的手掌,泪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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