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垄上烟尘

第一节：骊山骨

骊山北麓的采石场，活像一张咧开的巨口，吞噬着活人的血肉。灰白色的石粉混着汗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肺叶子上。日头毒辣，晒得青石都滋滋作响。阳城来的刑徒陈胜，佝偻着脊梁，扛着一块棱角狰狞的巨石，每挪一步，脚脖子上套的铁环就深陷进皮肉里，磨出的血痂混着泥灰，结成了紫黑的硬壳。汗珠子不是流，是砸在地上，“噗”一声，腾起一小股呛人的土烟。

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永远比风快一步。啪！一道火辣辣的血痕，像蜈蚣般爬上了陈胜汗涔涔的脊背。他闷哼一声，脚下趔趄，背上那千斤重的石头眼见要滚落。旁边一只同样粗粝、沾满石屑的大手，死命地顶了上来。是吴广，阳夏的汉子。他黧黑的脸上，眼白被血丝网着，朝陈胜飞快地一瞥。那眼神里没话，却比千言万语都沉。是泥土里刨食的牲口，挨了鞭子还要往前拱的韧劲儿。

“陈大哥，撑住啊！”吴广的嗓子眼像堵了把沙砾，声音压得极低，混在叮叮当当、永不停歇的凿石声里，几乎听不见。

陈胜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筋肉棱棱地凸起。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带着血腥气的低吼：“这般苦役……几时是个头？‘苟富贵，无相忘’……当年垄上戏言，如今听来，比鞭子还疼人……”

吴广咧开干裂出血的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富贵？嘿嘿……咱俩如今，就是砧板上的肉，骊山啃剩的骨头渣子！”

收工的破锣，敲得有气无力，像是给死人报丧。人群像被抽了筋骨的泥胎，哗啦啦瘫倒一片。陈胜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目光越过乱石嶙峋的山谷，死死钉在咸阳的方向。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染得天边一片凄厉的暗红。一行大雁，排着“人”字，正奋力掠过那血色的云霞，翅膀扇动间，仿佛带着整个苍穹的重量。陈胜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喉咙里滚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低语：

“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那声音微弱，却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了旁边吴广的耳朵里。吴广疲惫得快要合上的眼皮猛地一跳，浑浊的眼珠子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这滚烫的低语灼了一下，悄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光。

第二节：窝棚夜话

夜里的窝棚，比冰窖还冷。霉味、汗馊味、伤口溃烂的脓腥气，还有绝望的味道，拧成一股绳，勒得人喘不上气。几块捡来的湿柴，在土坑里半死不活地冒着烟，光没多少，熏人的烟倒是一股股往上窜，熏得人眼睛发酸。

陈胜、吴广，还有几个信得过的阳城乡党，像冬天挤在一起取暖的牲口，紧紧蜷缩在火堆旁。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刻下深深的、愁苦的沟壑。一个跛脚的老刑徒，姓葛，都叫他葛老蔫。他枯瘦的手，一遍遍摩挲着脚踝上溃烂得露出白骨的伤疤，那疤像张开的嘴，无声地诉说着秦律的森严。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咸阳宫里……皇帝老儿养的狗，啃的骨头……都比咱碗里的糊糊油水大……”

角落里，一个半大小子，叫栓柱，是半路被抓来的闾左贫户。他抱着膝盖，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听……听押解的军爷说……征发闾左戍渔阳的诏令……下了……九百人……咱阳城……怕是躲不过了……”

“渔阳？”吴广猛地抬起头，眼里的血丝在火光下像蛛网，“万里戍边……风刀子割肉，雪窝子埋人……去十个，能爬回来一个……都算他祖坟冒青烟！”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堆里湿柴爆裂的噼啪声，和远处巡夜秦兵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像鼓槌，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陈胜一直沉默着。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明暗交错，仿佛有无数个念头在黑暗中激烈地撕扯、碰撞。他攥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窝棚里每一张被苦难和恐惧扭曲的脸。那目光里有种东西，让葛老蔫忘了疼，让栓柱止住了抖。

“天下苦秦……”陈胜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窝棚外呼啸的寒风，“何独你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二世无道……暴虐昏聩！扶苏公子，仁厚贤良，却被他亲弟弟……一杯毒酒……送上了黄泉路！这事……天下谁人不知？项燕将军……楚国的柱石！爱兵如子，楚人至今……提起他，哪个不落泪？哪个不想念？都说他死了……可谁又真见了尸骨？”

他猛地往前探身，火光映亮了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若……若咱们举事！就打着公子扶苏和项燕将军的旗号！向天下人喊一嗓子！你们说……这天下……苦秦久矣的百姓……能不跟咱走？！”

窝棚里的空气，瞬间冻住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葛老蔫张着嘴，露出黑洞洞的牙豁。栓柱眼珠子瞪得溜圆。只有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

吴广死死盯着陈胜，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扛石头从不喊累的同乡。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怀疑，最后，都化作了豁出一切的决绝。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像炸雷，却又压得极低，充满了力量：

“陈大哥！说得对！等死，死国可乎！”

第三节：雨困大泽乡

铅灰色的天，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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