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袭无瞬天弟子最寻常的白衣，雪落额间飞快融作水珠滚落，倒像是蒙着一层薄汗一样。

是个极青涩的少年。

他抱拳施了一礼，很是诚恳地开口：“我入宗门晚，师尊不允下山历练，还从未得以与真正的……额异族交手一战，所以今日冒昧开口，还请师妹成全。”

四散的弟子逐渐围了上来。

岁青冷汗直下。

作为在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他虽没有与这位正面交手过，却也隐隐晓得面前这只看似安静且温良的邪物究竟是甚么样的存在。

观者渐众。

那青涩少年双手微攥，小心查探了眼这位“小师妹”是何反应。

她长发落落，一肩浅雪，透若含辉之玉的眼睛蒙在破晓前的月光下，愈加冰冷而瑰丽。

姜央只是幽寂立在风雪中，平淡至极地哦了声。

血一样的云雾在她身后浮现。

岁青被这骤起的血雾惊了一跳，当即开口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

那少年已迫不及待拔出剑来，全未看岁青惊疑不定的神情，只顾满口应下：“允丘晓得分寸，绝不会伤及师妹的，岁青师兄宽心就是。”

允丘抱剑施了一礼，道声得罪，剑锋飞挽间已凌厉直袭而来。

姜央杳杳未动，只在剑意拂面的刹那稍一侧身，罡风擦面而过。

雾色在她身后交织成浩渺烟海，卷着漫天没有穷尽的落雪刹那拂面而过，清冷，潮湿，轻如点水鸿羽。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浓雾敛尽，意气风发的青涩少年已直挺挺地倒在黑岩铸就的巨大试炼场上。

人群顿时哗然。

岁青忙冲上去探过他的鼻息，发觉人还是温热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一手搭了脉，开口安抚众人：“允丘只是灵海耗尽，力竭昏过去了而已，允壑，扶他回去休息罢。”

这只脾性温和的邪物于是在修行第一日被遣返穹极殿。

无瞬天上昼短夜长。

月色穿云破雾投落窗棂之下，未见烛火，却有漫天灵元汇如繁星流萤，无上玄妙，洞照满殿辉明。

他在悟道。

流溢的灵元裹着融融温度，刹那蒸发尽她一身初晨的寒露与霜雪。

那日他倾灌而来的灵元，早在今日的“切磋”中被翻涌的混沌吞噬殆尽。

姜央不禁循着热源凑近。

他于万千光华中心阖眸静坐，疏冷如一尊眉目清绝的神像，浩荡灵波鼓动他单薄雪袍，微敞的领口间隐约可窥霜色。

渺渺灵元从他指端眼尾，从他微敞的领口乃至周身逸散无边。

他寂寂阖眸，似乎全未发觉这只悄然靠近的邪物。

这道醇厚的灵元实在很暖，姜央紧挨在他身侧席地而坐，如往常晒月亮一样蹭他源源不绝的灵元取暖。

热意烘得她昏昏倦倦半眯起眼来，于是渐摊在他腿边，在窗外呼啸雪声与他平缓的呼吸声中渐渐睡去。

穹极殿终年遗世独立，宗门皆知这位剑道至尊一向清修，无人敢来打扰。

姜央一觉复醒，外头短暂的白昼已垂垂将尽，满殿暖如融春。

她形容懒散地仰躺在原地，仰头擦见那副漆冷而浓墨重彩的容色。

他仍在入定。

灵元汇如星海，于这寒魄凝聚的万山雪巅之间分割出温暖明亮的一方小小天地。

姜央躲在这方小天地里，百无聊赖地伸手搅乱眼前漫舞飞盈的光点，又信手捉来两颗置于眼前，看它一瞬华光后悄然散落。

黑缎一样乌浓的长发披散在他腿边，偶然被灵元飞逸时的灵波裹挟，丝丝缕缕落在他膝上。

浓墨一样的眼睛张开。

楼归寂轻淡扫过这只日子分外惬意的邪物，她正全不设防地仰躺在他膝侧，瞳仁幽亮倒映满殿光华。

安静无害。

却实则修行第一日便被遣返穹极殿。

他弹指一动，漫天灵元收归灵海。

窗外永不止歇的风雪霎时沿雕作月相的窗棂间侵袭而入，冰霜封结满窗。

四下骤冷。

姜央在这猝不及防的寒气间瑟缩了下，懵然仰起头来，对上他寒潭无波的一双眼。

有不容忽视的目光从她散落在他膝上的那缕长发，流转至她眼尾的淡红与吐息的白霜。

楼归寂倾身靠近，微散的领口一寸寸覆压眼前，似乎有雪与清冷淡香。

骨节分明的手扣上她腕间，低眸时压迫感更重，开口定论：“没了。”

留在她经脉间，御寒护体的灵元已然耗尽。

她不答，只是红瞳潮漉地被他捉着手腕，眉眼都低靡下去。

那寸灵元，早已被她一身混沌之力吃得一干二净。

无瞬天人人皆有功法护体，唯独她这个生于极南之境的邪物无可抵御这样的酷寒。

这偌大的仙殿地砖更凉，姜央支撑着坐起身，那缕遗落的长发轻抚过他膝头，幽微冷香一带而过。

剑尊嗓音仍旧很淡，却似乎莫名放缓了些：“今日没有伤人，很好。”

姜央怔怔仰起脸来。

他神色清冷不辨喜怒，开口时带着点不可察觉的生疏，显然没有甚么教化开蒙的经验。

这只邪物却意外地受用，幽暗的瞳仁都仿佛亮起一点光火来。

她抱着膝盖，极近地贴着他身侧而坐，那颗长发柔软的脑袋复又抵过来，撒娇一样。

楼归寂反应平淡得近乎于纵容，掌心落在她发顶，灵元倾覆而下。

姜央第二日仍旧跟着岁青岁原一同上课。

宗主立了新规，不许门中弟子再与这位“小师妹”比武切磋。

今日来授课的是诸苍殿明夷尊主段枕灼。

姜央跟着众人一道起身问了师礼，便埋头斟酌起面前书案上陈列的符纸与笔墨。

岁青落座于他旁侧，适时开口道：“这是明夷尊主，天下符修第一，往常这灵符一课都是诸苍殿大师兄镜尘代持的，今日尊主亲自授课，这灵巢峰都要挤不下了。”

堂上灵风扫过，四下霎时一静。

段枕灼捻起符纸信手一扬，那页空白符纸霎时浮于面前，巨影投射半空，灵威浩荡，运作平稳。

“此次下山历练，门中弟子遇邪祟奇袭者良多，宗主与本座商议，特授一道乾墟探灵符，以勘秽物妖邪。”

他挽袖蘸墨，运笔间行云流水如走龙蛇，繁复的咒纹飞现。

最后一笔落成，灵符骤然猎猎而动，光辉大现，万山中心层冰之下一道光柱直冲天际，正是无底冰渊所在。

引得众弟子一时叹服。

段枕灼拂袖抹去符上光华，万山之间异动戛然而止。

他一笔一划细致地教完了灵符绘法，便自高堂上缓步而下，一一扫视过埋头苦练的堂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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