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与乡绅》
罗杰·德·贝尔蒙特靠在颠簸的马车厢壁上,天鹅绒的衬垫早已被漫长旅途磨得有些僵硬,抵着他的后腰。车窗外,凡尔赛宫那片令人窒息的浮华与窃语终于被彻底甩在了身后。空气变了味道,不再是宫廷里腻人的脂粉、陈腐的香水与阴谋发酵的酸腐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原始、粗粝的味道——湿漉漉的泥土,腐烂的落叶,还有浓重的牲畜粪便的气息。初春的雨,冰冷而执拗,敲打着车顶,沿着蒙尘的玻璃窗蜿蜒流下,将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泥泞的世界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他撩开厚重的呢绒窗帘一角。眼前是他的土地,贝尔蒙特采邑。田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被雨水泡得发亮,稀稀拉拉的麦苗在寒风中瑟缩。低矮的农舍歪歪扭扭地挤在泥泞的小路旁,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显得有气无力,很快就被冰冷的雨水打散。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佝偻着腰,在泥水里艰难地挪动,麻木的眼神偶尔扫过这辆属于他们新领主的华丽马车,随即又飞快地垂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认命后的死寂。一种沉重感,比凡尔赛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更让人疲惫的沉重感,沉沉地压在了罗杰的心口。
车轮碾过一个深坑,车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将他从沉闷的思绪中惊醒。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马匹惊恐的嘶鸣声穿透雨幕,尖锐刺耳,紧接着是男人粗粝的吼叫,带着一种近乎搏命的狠劲。
“稳住!该死的畜生!给我稳住!”
车夫勒紧了缰绳,拉车的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停下了脚步。罗杰推开沉重的车门,冰冷的雨点立刻扑打在他昂贵的呢绒外套上。管家贝特朗慌忙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试图遮住他。
“大人,一点小事,几个泥腿子挡了路,我这就去……”
罗杰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他的目光越过贝特朗焦虑的脸,落在了前方泥泞小路的中央。
那里,一场原始的力量较量正在上演。
一匹高大健硕、毛色如暗夜的黑马正在疯狂地挣扎。它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白处布满血丝,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每一次甩头蹬踏都带起大片的泥浆。雨水将它光滑的皮毛冲刷得发亮,更凸显出肌肉虬结的线条和那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它显然被什么彻底激怒了,或者吓坏了。
而试图控制这头暴怒猛兽的,是一个青年。他浑身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粗布衣裳的颜色,湿透的亚麻色头发紧贴在额角和脖颈上。他死死揪住粗糙的缰绳,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向后坠着,双脚深深陷入泥泞,每一次黑马狂暴地人立而起,他都像狂风中的芦苇般被带离地面,双脚在泥浆里划出绝望的痕迹。每一次落下,泥水四溅,他则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将自己钉回地面。
“暴风!停下!吁——!”青年的吼声嘶哑,带着血沫的味道,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韧劲。他紧贴在马身侧前方,巧妙地避开致命的铁蹄,身体每一次被甩开又立刻扑回,敏捷得像只搏命的野猫。那匹被称为“暴风”的黑马狂躁地扭动脖颈,试图用牙齿撕咬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
“汤姆!快放手!你会被它踩死的!”路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惊恐地大喊,声音被雨声和马蹄声盖得断断续续。
但那个叫汤姆的青年充耳不闻。他的眼神死死锁住狂马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在一次黑马猛烈的甩头间隙,他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身体猛地一旋,以惊人的速度贴近,一只手臂闪电般环过马颈下方,利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和旋转的惯性向下狠狠一勒!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拍击马颈侧面某个位置。
那是一个巧妙的、近乎本能的古老手法。狂躁的“暴风”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巨大的冲势竟被他这一勒一带生生遏制。它庞大的身躯踉跄了一下,前蹄重重踏回泥地,溅起的泥浆泼了汤姆满头满脸。它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头颅甩动着,但那股疯狂暴烈的劲头,似乎被这致命的一击暂时压制了下去。它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粗重,但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狂暴稍退,竟隐约透出一丝对这个泥人力量的忌惮。
雨还在下。汤姆浑身脱力般微微摇晃,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泥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依旧紧紧攥着缰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生命线。他抬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泥水,这个动作牵扯到手臂的肌肉,让他疼得微微咧了下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泥污的脸上格外醒目。
就是这一瞬间,罗杰看清了他的脸。被泥浆覆盖下的轮廓异常鲜明,像用粗粝的石头刻出来的。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硬朗的下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此刻还带着搏斗后的锐利和一丝未退的野性,像雨林深处未被驯化的兽瞳。雨水冲刷掉一些泥点,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紧贴着脸颊的湿漉漉的亚麻色发梢。
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罗杰。凡尔赛宫那些精心修饰过的苍白面孔,那些空洞谄媚的笑容,在这张沾满泥浆、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脸面前,瞬间褪色成了一张张拙劣的假面。他感到自己沉寂已久的心脏,被这泥泞中迸发的野性与力量重重撞了一下。
罗杰推开贝特朗再次试图遮挡的伞,迈步向前。昂贵的皮靴毫不迟疑地踩进冰冷的泥泞里,泥水瞬间浸没了鞋面。
“大人!您的靴子!”贝特朗在后面失声惊呼。
罗杰置若罔闻,径直走到那匹依旧喘着粗气、不安躁动的黑马前几步远停下。他的目光扫过“暴风”那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和桀骜的眼神,最后落在那个名叫汤姆的青年身上。青年也抬起眼看向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搏斗的余悸和一丝警惕,如同被惊扰的林中动物。
“这马,”罗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要了。”
他从腰间精致的麂皮钱袋里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金路易,指尖一弹。金币划出一道微弱的金光,落在汤姆脚边冰冷的泥水里,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汤姆的目光瞬间被那抹金色攫住。他盯着泥水里的金币,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上交织着震惊、屈辱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那匹马是他的命!是他熬了无数个日夜,用汗水和耐心一点点接近才勉强能靠近的伙伴!这个坐着华丽马车、靴子一尘不染(至少刚才还是一尘不染)的老爷,凭什么?
“老爷,”汤姆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带着压抑的火焰,“‘暴风’……他不卖。”
“不卖?”罗杰微微挑眉,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那么,它属于谁?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包括你脚下的泥,你呼吸的空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汤姆脸上,“以及这匹野性难驯的畜生,最终都属于谁?”
冰冷的现实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汤姆的身体僵硬了。他父亲在身后发出的急促咳嗽声,仿佛也在提醒他残酷的处境。他紧紧攥着粗糙的缰绳,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沉默在冰冷的雨水中蔓延,只有“暴风”不安的喷鼻声和雨点敲打泥地的噼啪声。
罗杰再次伸手探入钱袋。这次,他取出的是一小袋鼓鼓囊囊的银币。钱袋用的是上好的细亚麻布,上面还绣着贝尔蒙特家族的鸢尾花徽记,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异常刺眼。他掂量了一下,分量十足,足以让一个农家熬过几个难熬的寒冬。
“拿着,”罗杰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条件是,你来我的庄园。做我的马夫,专门照料它。”
他伸出手,将那袋银币递向汤姆,动作带着贵族特有的、不容拒绝的姿态。
汤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绣着花纹的钱袋。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混着泥水,流过他紧抿的、线条倔强的嘴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刚刚与烈马搏斗过的、沾满泥浆和汗渍的手。那是一只真正属于土地和劳役的手,骨节粗大,布满新旧交叠的伤痕和厚厚的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
就在他粗糙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精致的钱袋时,罗杰不知为何,手指几不可察地向前迎了一点点。
冰冷的、沉甸甸的钱袋落入汤姆掌心。几乎就在同时,汤姆那沾满泥浆、粗糙得像树皮般的手指,在接过钱袋的瞬间,擦过了罗杰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罗杰的手保养得极好,白皙、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是凡尔赛宫无数个日夜精心呵护的结果,是贵族身份的无声证明。而汤姆的手指,带着泥土的粗粝、汗水的黏腻、搏斗后残留的微颤,以及一种纯粹而陌生的、属于力量与劳役的热度。
仅仅是毫秒的接触,罗杰却像被烫到般,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心脏毫无征兆地狠狠一抽,一股陌生的热流猝不及防地从那被触碰的地方窜起,直冲头顶,又迅速倒流回四肢,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他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背到了身后,宽大的丝绒袖口垂落下来,掩盖住那只微微发颤的手。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下颌线却绷得死紧。
汤姆似乎毫无所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掌心的重量攫住了。他紧紧攥着那袋银币,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的厚茧摩擦着光滑的亚麻布钱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低着头,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滴落,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只握着钱袋的手,在微微发抖。
“暴风”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溅起几点泥浆。
罗杰猛地转过身,昂贵的皮靴踩在泥泞里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溅起的泥点弄脏了他考究的裤脚。他大步走向马车,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急于逃离这个让他心绪失控的地方。
“贝特朗!”他的声音比雨点更冷,“带上他,还有那匹马。回庄园。”
“是,大人!”贝特朗连忙应道,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僵立在泥水中的汤姆和那匹不安分的黑马,挥手示意旁边的随从上前。
马车再次启动,车轮碾过泥泞,留下深深的车辙。罗杰坐在车厢里,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模糊的雨景。左手,那只被粗糙指腹擦过的手背,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藏在天鹅绒外套的褶皱里。那一点被触碰过的地方,皮肤下的血液,似乎还在隐隐发烫,奔涌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心慌的喧嚣。雨点敲打着车顶,单调而冰冷,却再也无法冷却他心头那片被意外点燃的荒原。
庄园主楼巨大的石墙在暮色中投下沉重的阴影,将马厩所在的附属建筑笼罩在更深的幽暗里。潮湿的石壁散发着陈年干草、马粪、皮革和铁锈混合的气息,这气味浓重、原始,与主楼里熏香和蜡油的气味截然不同。一盏孤零零的马灯挂在粗糙的木柱上,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阴影的边缘显得更加嶙峋扭曲。角落里,几匹温驯的挽马在槽头安静地咀嚼着草料,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唯有尽头那个新隔出的宽敞隔间里,“暴风”显得格外不安。它硕大的头颅时而昂起,警惕地竖起耳朵,时而烦躁地甩动,铁蹄沉重地刨着铺了厚厚干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次躁动,都让隔间的木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汤姆背对着狭窄的过道,光着上身,正艰难地用牙齿配合右手,试图撕开一条旧布,想包扎左前臂上一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擦伤。伤口不深,但很长,是被“暴风”铁蹄边沿蹭开的,混着泥污,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汗水顺着他宽阔结实的背脊滑落,流过那些在劳作和搏斗中形成的、如同雕刻般起伏的肌肉线条,最后隐没在粗糙的亚麻布裤腰里。他精壮的身体绷紧,每一次牵动伤口都让他眉头紧锁,倒吸一口冷气。
罗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隔栏外。他换下了沾满泥泞的外套,穿着一件深色的、质地柔软的室内便袍,但马厩里浓重的气味还是让他微微蹙了下眉。他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橡木盒子,里面装着从凡尔赛带来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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