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流浪笔记》
叶满在家里问手机人工智能问题,姥姥在一边笑呵呵地认真听,她以为那是叶满的同学。她很高兴,叶满能有一个关系那么好,可以有问必答,有问立刻答复的朋友。
叶满没有,叶满没朋友,叶满还是以前那个在她身边,交不到朋友的笨小孩儿。
和韩竞离开时,韩竞手上多了样东西,墙上挂的那个吉他。
叶满好奇地摸摸,问:“你怎么把它拿走了?”
韩竞说:“买的,打电话问过他家小孩儿了,同意的。”
叶满问:“买它做什么?”
韩竞:“看你喜欢。”
叶满:“……”
他小声说:“我不喜欢。”
韩竞:“……”
叶满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浪费了人的心意,想要改口说喜欢,但显得太假。
两人闷头走了一会儿,到了鼓楼下,早上,鼓楼下面做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好奇地看向两人。
两人在鼓楼下坐下,中间是火塘,当然,白天,火塘没燃。
叶满挠挠头,试图解释:“我没怎么碰过吉他。”
韩竞把吉他靠在座位上,慢悠悠地说:“不喜欢吉他的声音,更喜欢马头琴吗?”
叶满:“……不是。”
怎么觉得韩竞在找茬儿?他心里叹了口气,想想怎么哄他,半晌,臊眉耷眼地说:“就是大学的时候,有一回被抓壮丁,上台给一个弹唱的人举话筒。”
韩竞:“举话筒?”
“对啊,没有话筒支架,”叶满闷闷说:“问题是,我完全不懂吉他,我不知道应该把话筒放在哪里,我放在他的嘴边,他说我录不到他的吉他声,我放在他弹吉他的手边,他又无语地说听不到他唱歌声,可现场只有一个话筒。”
韩竞:“……”
他皱皱眉,说:“后来呢?”
“他像一只虾一样,蜷着追话筒唱完了一首歌。”叶满笑起来,像不在意一样用玩笑话说了出来:“然后他到处说我傻。”
韩竞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儿,他觉得叶满潮湿的叹息慢慢飘到了自己的指尖,让人压抑又无可奈何。
他低下头,搓了搓指腹,但没办法把叶满的难过揉碎。
叶满这一路上零零碎碎跟他说了一些事,小时候的、中学的,现在说了大学,看来他这个阶段依然是不高兴的。
半晌,他开口道:“舞台上吉他弹唱
用普通话筒本来就不合适吉他音散普通麦克风基本收不了音还可能会出现啸叫。如果只有一个麦对准人就不能对准吉他对准吉他就不能对准人前者基本属于清唱后面干脆完全人和吉他都收不了音用普通话筒他蜷着也是清唱他不事先沟通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满愣住了盯着韩竞十分认真地问:“真的吗?”
叶满这么多年其实一直也没搞懂那件事他也一直害怕乐器人家说学一门乐器会陶冶情操他却怕被乐器砸破头。
韩竞皱着眉头看往身旁的人叶满的过往中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小事”让他在不经意想起时产生羞耻无缘无故多了胆怯和不开心经年仍完整地被记住、持续作用着。
韩竞:“真的。”
叶满太敏感那样的经历或许像星星一样多散布在他一路走来的人生里一次次阻拦着他接触这个世界的脚步。
叶满眼底渐渐露出笑意双手撑在长凳上撑在两侧仰头看鼓楼。
清晨的草叶儿还挂着昨夜的雨戏台旁、鼓楼边从石孔洞里流出的天然水源边有侗家姑娘在洗菜嫩挺的菜叶儿顺着流水飘过了身边。
鼓楼的建造技艺是他见过最精巧、最艺术、最复杂的。
他一眼看上去就觉得震撼。
榫卯结构、飞檐重楼层层叠起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拼接完美到令人震惊。
家里的房顶也是榫卯结构的由姥爷一根一根木头搭起在经年连续的地震灾害中没有发生半点倾塌痕迹。
叶满小时候跟着看知道建造出这种程度的建筑有多不可思议。
清爽的风吹晃着叶满身上的长风衣他弯着唇说:“你会说他们的话。”
韩竞凝视他的侧脸说:“能交流。”
叶满问:“那鼓楼应该怎么说?”
韩竞:“GuhLouc.”
“Guh、Louc……”叶满笨拙地慢慢重复一遍:“戏台呢?”
韩竞:“DaicXil.”
叶满:“火塘呢?”
韩竞念出那样奇特的语言发音时给人的感觉非常神秘与他说藏语时又完全不同:“JeelBuil.”
叶满仰头看着古老的建筑
韩竞:“Laotmungxnyaohgueec
saosmuangxqamtgueecwenpkunp.”
他重复了侗族奶奶的话而后说:“侗语、苗语都没有自己的民族文字传承主要靠口和耳现在所谓的侗文是些拉丁字母表音不被这里的人承认。”
韩竞说少数民族语言时真是好听像在念着给叶满下情蛊的咒语。
“你昨天带我离开了民宿。”他说。
韩竞:“嗯。”
叶满轻轻地、用韩竞都听不分明的声音喃喃道:“只有姥姥像那样抱过我。”
鼓楼下又跑来几个孩子背着小书包打打闹闹穿过鼓楼。
叶满视线跟随着他们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也是这样背着书包上学堂。
“你好像什么都会。”叶满偏开头悄悄伸出试探的触角。
“早些年常来这里自然而然就会了。”韩竞勾唇看他说:“你想学我教你。”
常来这里啊……为谁而来的呢?
叶满伸出的触角像被撒了盐渗透压下水分流失一点点变得干巴巴他脑袋上扎着的那个小苗儿也有点蔫巴。
他低下头表情又变得木呆呆那是他封闭自己时特有的表现:“我们继续赶路吧。”
韩竞:“……”
他不明白刚刚气氛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一下子跌了下去。
他叫了声:“小满。”
叶满牵着韩奇奇出鼓楼转头看他。
韩竞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几乎把叶满看透开诚布公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叶满怕韩竞发现自己跟刘铁在背后说他
这个叫叶满的人只要警惕起来时就异常复杂他像**一样把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包裹上坚硬甲片他开始说谎、看不到一点真心。
叶满好像很习惯这样做来逃避让他有压力的问题。
问题是韩竞完全猜不透搞不明白叶满为什么态度发生变化。
再回民宿叶满又见了那几个坟**阳光刺眼路上有寨民经过叶满就感觉不到害怕了。
昨夜的梦那么清晰走到坟前时叶满停下了脚步就那么认真看着黑色碑文。
上面的字是繁体多数叶满都不认得但是他没在上面找到昨晚的几个字——叶满之墓。
那几个坟也就是个矮矮小小的小土包而已
。
民宿老板正在门口,瞧见叶满,上前关切地问他情况,叶满不善于寒暄,于是人家说什么他都说谢谢。
“谢谢。”
“给您添麻烦了。”
“昨晚真的谢谢,谢谢谢谢。”
“……”
流水流过风雨桥,水中落着青青的叶子,经过风雨桥,民宿老板一路把他们送出寨门,这个在大山间的小型侗寨在叶满的视线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茂密植被外。
叶满端着相机,镜头中满满的绿色让人有种被埋在叶子的错觉。
叶满安安静静趴在车窗上,看着大山的景色,车速快的时候,叶子会变多,眼睛看不过来。
叶满从没见过拥有这样茂密植被的地方,这是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角落,风从他的耳边经过,告诉他这里灵气很足,或许住着神仙。
这一整天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
韩竞看叶满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在看手机,途径寨子或者有餐厅的地方会有信号,其他时候,信号时有时无。
叶满有时候会把手机拿出窗找信号,回来再看有没有消息。
韩竞不知道他在等谁的讯息,这么积极,这让他不自觉想起自己回格尔木那几天,也会经常打开手机看看,是否有叶满的信息,但是什么都没有。
区别对待是对人的一种隐形**,韩竞一整天气都不怎么顺。
两个人换着开车,山路不好走,开得不那么快,直至夜幕降临,酷路泽停在江水前。
叶满停下车的时候,觉得自己把车开到了异世界。
河对面,火焰点燃成了星海,火星岩浆一样流淌至半山腰,数不清的人影站在火光中,香烛烧纸气味涉水而来,被风卷起,吹到了天上,像是有看不见的谁驾风而来。
叶满把镜头对准河对岸,好奇地问:“今天是这里的什么节日吗?”
韩竞倚靠着车门,淡淡说:“今天是中元节。”
叶满愣住了。
他连忙拿出手机,在日历里找见了今天的日期,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
他瞬间想起了凌晨起的噩梦,想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梦魇,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是他来给自己托梦了。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特别愧疚,尤其看见那漫山焚烧的纸钱和香烛,他想着爷爷或许是没钱花了,想起了自己。
他这人特别迷信,信命,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
妈妈的电话。
“叶子。妈妈语气不怎么热情,问道:“没上班吗?什么事?
叶满:“……下班了。
他敏感地察觉到妈妈情绪不太对,竖起耳朵试图听爸爸是否在周围,是不是她又挨打了,试探地问:“妈,你干什么呢?
妈妈说:“在家呢。
叶满没听见爸爸的声音,稍稍松了口气,说:“我姥姥姥爷的衣裳到了吗?
妈妈:“到了,穿上了。
叶满一直等姥姥的消息,姥姥没打电话过来,听到妈妈说才放心。
他弯起眼睛问:“他们身体挺好的吧?
妈妈说:“都挺好的,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别惦记。
叶满说:“妈,我早晨梦见爷爷了,今天是中元节,咱家给他烧纸了吗?
妈妈打断了他的话,凉薄地讥讽:“你还惦记他?他管过你吗?梦见他干啥,**多好。
叶满轻咬起唇,没吭声。
妈妈:“是叶满,他说梦见他爷爷了,没什么来找叶满,他孙子那么多……
那话是对别人说的,叶满立刻警惕起来,问:“谁在咱们家?
妈妈说:“你小姨,给你爷爷烧纸了,别惦记,好好工作。
叶满“哦了声,电话被挂断了。
他老是在给家里打电话后感觉很累,挂断电话缓了会儿,他把相机放回车里,跟车旁的韩竞说:“哥,我跟家里视个频。
韩竞今天都挺沉默的,这一次也没说什么,点点头。
叶满转身往江边走。
他要离韩竞远一点,不让老人看见他,否则又得问很多话,以后和韩竞分开,没准自己都忘了韩竞,姥姥都还记得。
对面的火光浮在江水上,朦胧迷离,江水幽幽。
叶满在江边坐下,轻轻嗅着对岸的香火,那些火光中的人啊,都是团团圆圆,天上的、人间的,在烟里、火星中连得紧密。
这个世界上,他内心唯一觉得紧密的人,就是姥姥,他想跟她说自己最近过得有一点开心。
他太想她了,所以打了那通视频。
如果可以,如果有意外,比如手机不小心落进了水里,比如他不小心掉进水里,比如叶满今天没有特别想姥姥,或许叶满还可以活在被在乎的幻想里。
如果,那次视频没接通就好了。
叶满眼睛里亮晶晶的,或许是被河对面的火光晃的,或许是反射了河
水里面的星光,反正很亮。
他眼睛里盛着笑意,对准屏幕,等待接通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找角度让自己看起来胖一点。
然而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视频接通了。
“叶满啊。”姥爷的声音传出来,画面晃动里,姥爷脸色极严肃:“我们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背景音杂乱,剧烈的争吵声和劝架声从听筒传出来,手机本身音量不大,但是在叶满这种对于争吵过于敏感的人来说,就像惊雷炸在了天灵盖上,以至于他的身体瞬间就僵了。
是姨夫手机给姥爷看,他扬着脖子,下巴抬得高高的,声音比别人都高了好几个度,一幅看热闹的样子嚷嚷道:“叶满,赶紧劝劝你爸和你姥爷吧,要**了。”
叶满不喜欢姨夫,他的大嗓门总是嚷得人心浮气躁,特别容易煽动人,就像火堆里里的助燃剂。
叶满仔细听听,里面是爸爸凶狠的辱骂声和妈妈的吵嚷声,舅舅舅妈、表哥嫂子、小姨都在。
都在才是问题。
平时姥姥家不是逢年不会去人,都在意味着有大事,在他们那儿中元节没有聚会的风俗,所以这事儿就不会是好事。
“我现在就是**,地也不会给你!你们一家什么也别想拿到!”姥爷已经年迈,可怒火烧起来,仍是让叶满感到无比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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