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敞开,屋外甲兵便持剑闯了进来,将他们紧紧围住。
逆旅老板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战战兢兢地道:“不知大人们……”
为首的两人身着玄色官服,皆骑着马,一人圆脸吊眼,见了他便厉声斥道:“藏匿罪民,一并抓回廷尉府!”
另一人却缓缓道:“不过是开门接客,并非与罪民一伙,司隶大人何不放过他。”
然而这话,却是看着小泱说的。
一字一句,将她的心搅得翻江倒海。
云家众人亦是惊骇不已,云二怒道:“纪郎君这究竟是何意?!”
纪允樑闻言一嗤,也懒得解释,连眼神都不愿给他一个,仍旧冷冷盯着小泱,咬牙切齿地说了四个字:“尽数缉拿!”
小泱说不清他眸中究竟是痛心还是愠怒,想尽力看明白,脑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该怎么办?
冲上去唤他哥哥,求他放过她,也放过他们?
她呼吸一窒。哥哥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多年一样,他不会再对她有求必应了。
他不会因她不去杀这群人,他甚至,不会轻易放过她。
院中还未来得及清扫的落叶被甲兵踩得清脆作响,他们逐渐持剑逼近,忽而有人从背后用力将小泱推了出去,万般痛恨地骂道:“小人!你纪氏怎敢欺我们至此!你们都不得好死!”
此人力道极大,小泱险些撞上一道剑锋,那甲兵见状将剑猛地一收,斥了句:“老实点!快走!”
徐和光率先调转了马头,不悦道:“纪大人不是说共有二十六口人么,如今只余下十二个,要徐某如何与王上交代?”
小泱茫然失神,被粗糙的麻绳捆了,口中被塞了布条,由人推搡着朝前走去,一双通红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马上那青年,也就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他残忍的一笑,又听见他满不在意地道:“廷尉府的刑具连细作的嘴都撬得开,遑论一群无知蠢货。”
“待到葉陵君仪仗出了城门,即刻派人封锁追捕便是。”
他还道,“二十七个人,都得死。”
言罢便甩起了缰绳,纵马兀自疾驰而去。
二十七个人,第二十七个,便是她。
小泱脸色一白,也不知浑浑噩噩地走了多久,忽地就随着人马停了下来。甲兵们不许他们抬头看,小泱用余光去瞧,便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原是蔺朝澜的王青驾车来了。
那司隶殷殷切切地下了马,凑到车前与蔺朝澜说了些什么,小泱隐约从掀起一角的暖帘下瞧见了他苍白的半张脸,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然他却没有多往外头看上一眼,只颔了颔首,便放下了暖帘。
八只马蹄很快便引着辚辚前行的车轮越过了小泱眼前空旷的长街,逆着寒风疾疾朝城门而去,与骚动的百姓一样,都离小泱越来越远。
那司隶又翻身上了马,大声喝道:“走!”
小泱恍惚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廷尉府,直至被人兜头一桶凉水淋下,才堪堪回过神来。
身上的粗绳已经被解了,嘴里的布条亦不见了,她此刻正瘫坐在一间狭小狴牢的墙角处,周遭又暗又湿,地上尽是干涸的血迹,骇人的寒意无孔不入,疯狂地钻进她肤骨之中。她忍不住打起冷战来,瑟瑟抬首望去,才见纪允樑正安静地立在她身前,他脸上的神色,她依旧看不懂。
“我想过不杀你。”
见她神思恢复几分,他忽地开了口,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问,“为什么非要与云氏纠缠不清?”
小泱默了默,没应这话,须臾哑声问道:“从何时开始,你想杀我?”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若是当真做错了,又究竟是多么离谱的错事啊?
她迫切地想知道。
他亦不答,兀自叹了一声,“小泱啊。”
小泱便怔怔地望向他,他屈身蹲了下来,又将问题抛给了她:“你可知为何我从来只唤你这个名字?”
小泱红了眼,喃喃问道,“为何啊?”
“并非是因我与你亲近,而是因为,你身上流着的分明是云家卑贱的血,纵使旁人都以为你是菱歌,纵使爹娘亦要我将你当做菱歌,你也永远不可能是她。”
他缓缓说着,好看的眼睛里倏然滑下两行泪来,微颤的声腔中带上了几分恨意,“从始至终,你都是个一无所有的人,除了这个贱名,你的一切,都本该是她的!”
话音沉沉落下,怎么也不像是玩笑话。
小泱用力去掐臂间软肉,却发现这梦果真并没有解开,周身反倒愈发冷了起来。她止不住地发起抖,清瘦的身子蜷作一团,声音也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了,“怎么可能?”
纪允樑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愈发失控,“若十七年前你爹云翮不曾盗走亓州城防图,我爹娘便不必夤夜去追他,菱歌也就不会死!更轮不到你这赝品霸占她十七年的人生!你们都该死!”
小泱只觉五雷轰顶,隐约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悄然变得四分五裂。
原来,他对她的恨不是因了旁的,而是因了她根本不是他爱着的那个妹妹。原来爹娘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也只是因了,她不是他们的女儿。
她原是叛臣云翮的女儿。
眼前人悲痛又愤怒的脸逐渐朦胧起来,小泱艰难地笑了笑,“所以,这么多年,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泪狠狠坠到了纪允樑的手背上,他被烫得一颤,须臾也笑道:“好?你可知你所有的不幸都是拜我所赐?”
凉薄的话一字一句从他唇中蹦出,“若没有我的手笔,你会是像萤书一样无忧无虑的贵女,祖母会疼你,赵夫人会爱你,下人会敬你,可惜,这些好,你都不配染指。”
哦,原来这些亦是因了他。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却仍旧僵硬地笑着,“演了这么多年,很累吧?”
演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一刻,亲眼看她痛哭流涕,悲伤欲绝地去死吗?
值得吗?
“是啊,演了太久,我自己都险些信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忽地松开了她,转而起了身,声音变得平淡许多,“我本想着,你乖乖嫁给王牟,离开纪府,我便不会再为难于你,可你还是与云氏勾结在一起,坏我的事。因而,我不会再手软。”
小泱无话可驳,她无法对他这么多年的恨感同身受,根本无法求他对自己手下留情。
她大约真的要死在间狴牢内了。
还是作为一个罪民。
她疲倦地阖上双眸,尽力使自己的声腔平静下来,“能不能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何人?”
那人也不必瞒一个将死之人,闻言果真答道:“雍国谢氏,显贵之族。”
小泱点了点头,那她便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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