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一直没有回来。

也许瞧瞧的来过，又悄悄的消失了。

幸芝像极了母亲，在无数个深夜操持着茶餐厅里的一切，鬼客们似乎也接受这家茶餐厅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换了主人。

母亲却愈发消极度日。

那份被幸芝倒掉的餐食被母亲重新装进餐盘，上头扣着保鲜盒任由其腐烂发霉液化……

母亲时常呆坐在餐盘前，惶惶不可终日。

小姨褪去华服接管母亲从前工作，像枚不停旋转的陀螺穿梭在店铺内。

那个男人来寻过她。

幸芝贴在玻璃窗上仔细想要辨认其模样，却只见雾蒙蒙一片，只听一个沉重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你想好了，要抛弃我吗？”

小姨没有回答，不停用围裙擦拭眼角。

男人叹息道：“只是不跟她住一起，我每天来接你也不行吗？”

“我再不能丢下我阿姊，会造报应的啊。只要我一直守在这里，我的好孙孙还会回来的。”

小姨捶胸低泣。

男人攥着她的臂膀道：“那我也来，可行？我给你当长工，行不？别丢下我，行吗？阿梅，你看不出来吗，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跟你过下半辈子的。”

小姨仍是摇头。

不知何时，母亲站在幸芝身边，透过玻璃窗户盯着外面那对痴男怨女。

“呵，她倒是在我跟前演起来了。阿娘，你瞧瞧，梅丫头就是一把老皮子也有男人疼惜。阿娘，你亏我的，这辈子都亏我的。”

母亲喃喃自语。

幸芝伸长双臂，要将母亲揽入怀中，却扑了个空。

母亲转身离开，将一直珍视的餐盘打翻在地，踢着进了簸箕仍不解恨般脚踏上去。

狠狠的，像是要碾碎谁的骨头般。

母亲拎着簸箕出门，走过小姨身边恨恨的将簸箕丢入垃圾桶内，回身扯住小姨将人拖回店内。

小姨有些站不稳脚，却任由母亲拖拽。

男人迎了几步，站在了店门外。

许是隔了近些，幸芝终于看清了那张脸，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爬满血蛭般的沟壑。

他明明是个活人，却像死了几十年一般。

浑身布满死气。

在一片死气中，幸芝看见了阿元。

阿元坐在他的肩头，双手探入他的耳朵，几乎要将他整个头皮撕裂开。

阿元抬起头，看见幸芝的下一刻便又消失不见。

男人拉住小姨道：“我回去等你消息。”

母亲猛然抬手，小姨和男人皆吓了一跳，尤其是男人，忍不住后退数步。

母亲冷笑开口：“你同他说清楚，是你自己要回来的，不是我逼你的。”

“阿姊，他知道的。”

“也是你自己非要搬回去与我同住，更不是我央求你的。”

“是，是。”

“小梅，嘉瑶出了那样的事，谁也不想看到，你既然已经离开就走得彻底些吧。实话告诉你，我不打算再经营下去了。”

母亲说完，望着小姨，在小姨满脸震惊的眼神里无所谓的笑出了声。

“这店是怎么来的，你我心知肚明，撑这么久已是难得。现在幸芝不再了，嘉瑶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我们替阿娘守着，将来谁替我们守？嗯？你们还能生个孩子吗？”

母亲摆摆手。

“算了，回去吧。”

小姨不肯走，低着头不住地擦眼泪，男人在门外打转。

母亲便不再开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忙着操作间里的活计。

母亲疲累至极。

忘开了灶火或任由开水在炉灶上放凉也想不起来要装进水壶里。

仿佛某个无人在意的瞬间，时间带走了她的全部记忆。

食客也察觉出来。

鬼客亦然。

幸芝无法单独筹备食材，只能在母亲准备好的基础上稍微发挥。

母亲不曾预备的食材，即便知道在哪里，幸芝也无法获得。

少年伏在案头小心翼翼问：“这里是不是要做不下去了？”

“有可能。如果没有食材，恐怕你们也不会来。”

“不！”少年瞪圆眼睛：“我会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我阿娘的。”

自从阿元离开，店里的鬼客也不似寻常那般多，今夜尤为明显只有零星几个落魄鬼进门。

幸芝无趣，索性问起少年前世经历。

“你是生病吗？看上去年纪这么小？”

“不是。我是被人杀死的。”

少年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许是祭祀仪式齐全，后人祭拜殷勤，少年的模样并无特别撕裂的变化。除了鬼气森森，仍保持活着时的模样。

“那你阿娘不在世吗？”

“应该还活着吧。”

少年解释道，他是在放学回家途中被人从身后割开脖子，血溅当场。他来不及看清那人模样，只想捂住脖子赶紧回家。

他阿娘还在家里等他。

可是，他倒在那个路口。

永远也没有回家。

少年说，之后很长时间他一直徘徊在原地无法离开，是阿元找到他将他带离，也是阿元帮他托梦告诉阿娘他会在茶餐厅等她。

“可是，阿元说我阿娘会长命百岁，怕是要等很久。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全等着。我也想投胎，还能见阿娘一面。阿元说，投胎成功的鬼能在临了前见一见最想见的人。那时候，我还能见到阿娘。”

少年笑着。

幸芝却落下泪来。

她不敢告诉少年，兴许他的阿娘已经有了新的孩子，早已忘记那个在睡梦中订下的约定。

“你为何不去找她？”

“阿元说我没人点灯笼，无法去到亲人身边。我们野鬼只能游荡，荡到哪里是哪里，只有这里不一样，只要能被我们看到亮灯，我们就能进来歇歇脚。”

“你想见她吗？”

少年忽然亮起眼睛，瞬间却又暗淡下来。

“算了，阿元说烛油太精贵，不能浪费。”

幸芝被忽然亮起的念头吓一跳。

她拍了拍少年肩膀道：“只是见见不做旁的事，应该干涉不了什么因果。你在这里等我，别走开。”

少年倚着墙角，直到幸芝赶走店里最后一位鬼客。

她提着灯笼，像阿元那样，将烛光落在少年脚下。

少年随她一般移动。

少年说了地址，可他早已不记得自己家住何处，他唯一记得的地址便是他身死之地。

幸芝站在那个十字路口。

少年茫然环顾四周。

变化太大，原本红色的砖墙被推到，学校附近的居民区成了商场，回家的那条路种满香樟树，树的尽头是一片人工湖……

“也许她们早就搬走了。”

少年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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